第八回 赫赫柳家史 拳拳父女心(二)
春节之后,思海进了梅家私塾。思海见同学们背书,也要求背诵《人之初》。先生依了他,他滚瓜烂熟地唱道:“人之初,黑乎乎,割青草,喂师父,喂得师父饱饱的,教得爷们好好的……”先生拍案而起,将他止住,学生们笑得前仰后合。先生板着脸训道:“谅你刚入学,暂且饶你,以后再如此,小心挨板子。”思海艮着脖子辩驳:“我跟黄老瘫学的,有啥错?”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清明佳节适逢紫鹃山会,私塾照例放假一天。山会唱大戏,思海约了日新去看。路上人群如蚁。两个姑娘十分显眼,一个穿红,一个着绿,穿红的身后垂条大辫子,辫子梢在宽大的屁股上游来荡去,很有风趣。思海油嘴滑舌地唱道:“大辫子甩三甩,甩到那紫水崖,崖上一棵槐,槐上挂个养汉牌,没钱的门不开,有钱的黑夜来……”红衣姑娘瞅他一眼,恶恶地骂了一句。他见那姑娘粉团似的脸,嘴角下一颗朱砂痣,就又唱起来。姑娘转身来撵,他山猫似地跑得无影无踪。戏台前人山人海,思海心下猜疑:“大辫子”哪儿去了?寻来觅去,终于在人堆里寻到了。他拨开人群,挤到“大辫子”身后,好奇地捉起发辫玩弄。姑娘似有察觉,顺手将辫子拨到胸前。幸而晃动的人群,将辫子又挤到了姑娘的身后,他失而复得,更加爱不释手。周围的人们一个个鸭子似的,伸长脖子往戏台上看,没人注意他的勾当。他扯住一根头发往下揪,那姑娘背过手来,狠狠向下一砍,正巧砍在他的腿根上。“哎哟,我的娘哎!”痛得他满眼金星,只觉戏台晃动,台上那苏三和解差都晃得错了位。他悄悄将红衣姑娘和绿衣姑娘的辫子拴在一起,又退下裤子,朝红衣姑娘撒尿。清明时节,单衣薄裤,一会儿工夫,红衣姑娘便觉得腿间热乎乎的,低头看时,裤子已和温泉泡了一般。她怒火骤起,回身去揪思海,万没想到往前一跑,恰似有人向后一扯,绿衣姑娘也随之被拽,两人背对背撞在了一起。人们顾不上看戏,争看狗接尾似的两个雌儿。思海见状,“哈哈”地笑着跑了。
夏日的午后,私塾里一片寂静,学生有的午睡,有的练毛笔字。思海写完字,见同桌权德宇赤胸坦肚睡得烂熟,想起他向黄老瘫揭发往南瓜里屙屎的事,心下发恨,手里的毛笔便不自觉地向德宇的脸上抹去。抹了脸又涂胸,越抹越得意,干脆为他退下裤子,连小鸡子也抹得黑老鸹似的。德宇醒来,发现变成了“胡扯蛋”,咧起嘴来大哭。先生姓柴,叫柴浩然,见状大怒,斥问是谁干的。学生们面面相觑,偷眼打量思海。先生一目了然,将思海抓过去便打。思海十分乖巧,待先生的戒尺落下,急将手抽回,戒尺扑空,敲在先生的膝盖上。先生怒气顿生,将思海带到书案前,案上两个细孔,孔里穿着细皮条,结成一个套。先生叫他将手穿进套里,用脚一蹬,思海的手便被牢牢勒在案面上。先生抡起戒尺边打边训。思海的手欲抽不能,一会儿便肿得如同鼓气的蛤蟆。他一滴泪也没有,暗中咬牙,非报复这柴老儿不可。
几天后,轮到柳家为柴先生送饭。早饭、午饭十分及时,晚饭迟迟未送。柴先生翘首等待之际,思海踉踉跄跄闯进来,左手提着破汤罐,右手的饭篮子里尽是沙泥。不等先生发问,就惊慌失措地说:“老师,大事不好了,我活见鬼了。”浩然头皮一乍,急忙喝斥:“胡说!青天白日哪有鬼?”思海战战兢兢地哭诉:“我为先生送饭,路过土地庙,突地一道闪电,耀得天地通亮,抬头望见庙房顶上,一个白胡子老头赶头黑毛驴,驮着个红衣姑娘下来。我躲闪不及,被驴撞个跟斗,汤罐打破了,饭菜也撒了,那老头赶驴进了土地庙……”先生毛骨悚然,边为学生壮胆,边探身向外观望。土地庙在私塾东邻,柴先生曾听老人说,庙内吊死过年轻女人,也曾听说土地神显过灵,但不如思海讲得活龙活现。心悸之际,突又一声霹雷,惊得他魂飞魄散。思海见先生两眼发直,哀求道:“老师,你送我回家,重新做吧。”浩然说:“雨下大了,不用去了,沏壶茶将就将就吧。”思海应着,为先生沏茶。思海说不敢经过庙门口,央求先生送一程。浩然极不情愿,却又不好推辞,就提上灯笼,硬着头皮将思海送走。途经土地庙,思海拉一把先生:“老师,您看,土地爷嘴里还含着馒头哩。”浩然又是一惊,将头低了,不敢细看。浩然回到房里,风雨已停,因是喝了茶,躺在床上睡不浓。突然一阵老叟的咳嗽声,似远又近,时起时断,唬得他大汗淋漓,被褥都湿透了。他暗暗祈求老天爷,若活到明天,卷了铺盖回家,再也不当这孩子王了。好不容易盼到天亮,饭也顾不上吃,忙着打点行李。打开书箱,发现一只刺猬,咬坏了几本书不说,还不住地咳嗽。他恍然大悟,担惊受怕的一夜,原来是刺猬在作怪。好好的书箱,连个洞也没有,它是如何钻进去的?
放午学时,柴先生不动声色地说:“有人往我书箱里放刺猬,自己说出来,免打,若不说,这把麦秸施了法术,每人一根,下午交回,谁作了孽,谁的麦秸就会变长。”思海做贼心虚,前天逮了一只刺猬,听黄老瘫说刺猬吃盐会咳嗽,便喂了盐养着,趁替先生沏茶,放进了书箱里。他怕自己的麦秸变长,就将麦秸掐了一截。先生冷笑着将思海抓出来,说谁的麦秸短了便是谁做的孽。思海自认倒霉,庆幸的是早就做了挨打的准备。右手写字打不得,左手刚打了也打不得。先生取过板子打屁股,他往下一蹲,板子敲在脊梁骨上,“咔嚓”一声,他大喊“腰断了”。先生为他解衣查看。他一骨碌爬起来,袄里抖落出一些干葫芦碎片。柴先生由惊而怒,抄起板子又打。他一个箭步蹦上桌子,从腰间掏出一枚耙齿,指着先生吼道:“你若打我,我就穿死你这柴禾烂(柴浩然)!”先生为着师道尊严,在众生面前毫不让步。思海手持耙齿,“悠”地跳上窗台,对准先生“刷”地投去。耙齿虽是木制的,却十分锋利,飞镖一般插进先生的右眼,顿时,那眼珠像鸽子下蛋似的,滴溜溜滚落下来。思海大惊失色,破窗而逃。
思海撞进家门,猛然记起这天哥哥定亲。他钻进橱房,恰巧碰见新嫂子。嫂子粉团似的脸,嘴角下一颗美人痣。他魂飞魄散,万万没料到面前的嫂子,就是戏台前挨尿的大辫子姑娘。一时间,他如丧家之犬,有家不能留,有亲不能投。一不做二不休,从墙缝里取出藏匿的十个铜子,撒开腿,远走高飞了。
几年过去了,思海杳无音讯。思洪与月欣成了亲,继承了父亲的衣钵。百发年事已高,身骨尚好,唯一的嗜好是打猎。纷纷一场大雪,天地茫茫一片。他搜遍了紫鹃山,骤见一个黑点在皑皑雪尘中移动,像是一只黑尾巴的野兔。他急起直追,突然发现脚下一口枯井,井内歪着一个人。他连唤几声,寂然无应,兴许已经死了。想到死人,他浑身一颤,机械地举起枪朝空中鸣放。说来也怪,井下那人陡然一惊,“扑弄”爬了起来。他问那人是干啥的?那人如惊弓之鸟,苦苦哀求:“大爷,您救救我吧,我是经商药材的,昨夜遭人抢劫,不慎落入井中,已经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他见那人可怜,将枪的背带垂到井里,把那人拉上来。从怀里取出一壶烧酒给那人喝了,又取出两个窝头给那人吃。那人也不客气,狼吞虎咽,一扫而光,感激地问他的尊姓大名,他一一说了,又问那人姓氏。那人说:“我的姓名不值得一提,出门在外,前途叵测,若能活着,日后必当厚报。”百发看那人衣着褴褛,脱下自己的老羊皮袄、棉靴,摘下驼绒毡帽送给那人。那人含泪穿戴了,依依惜别而去。百发单衣薄裤回到家中,儿子、儿媳问明缘由,一叠声的埋怨。他大病一场,直至春暖花开,方才痊愈。
一晃几年,县城解放了。杨柳湾来了一辆吉普车,这爆炸性的新闻比来了马戏团还轰动。男女老幼云集村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观看。车上下来一位警卫员,驱赶着围堵的人群。一位干部彬彬有礼地打听柳百发。人们指着看热闹的思洪,说他是柳百发的儿子。干部笑容可掬地握着思洪的手,要他带路。
这天,百发在家看孙女。见儿子领着一群人进来,就将孙女交给儿媳,起身迎着。干部趋步向前,双手捧着他的手说:“大爷,您好哇!您还认识我吗?”百发迷起眼睛细细打量:来人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穿一身灰色制服,面色清癯,眼睛炯炯有神。他端详多时,漠然地摇摇头。来人含着泪花说:“我是五年前您在雪地里救过命的商人哪,我叫梁夏助。”警卫员一旁说:“大爷,他是咱行署的梁专员,专程来看您的。”百发惊诧万分,抹抹昏花的老眼说:“你不是做买卖的吗?怎么……”夏助笑着说:“我没说谎,我们是买卖天下的。”思洪见家里来了大官,匆忙收拾屋子,请客人坐。月欣扔下孩子,慌着烧水沏茶。紫晨也觉得风光,帮着忙活。百发将家里人逐个介绍。梁专员一一见过,说:“大爷,我曾说过,若是活着,必来谢您救命之恩。您救的不仅是梁夏助的命,也是革命的命,我怀里揣着一百二十个地下党员的名单,若落入敌手,革命损失可就大了。”说着令警卫员取出一百二十块银元,一块金壳怀表放到桌上。百发推辞不过,将礼物收下。月欣看着礼物,喜欢得狗颠屁股似的,直后悔不该谩骂公爹,怄得他生了一场病。梁专员说:“大爷,我向您报告一桩喜讯,您的小儿子在部队里立功了。”百发盼儿心切,听说儿子有了下落,高兴得热泪横流。夏助说:“五年前,我穿着您的皮袄回部队,一位站岗的士兵认定那皮袄和毡帽是他爹的。我问他,他说叫柳思海,父亲叫柳百发,青榆县杨柳湾人。我惊喜万分,与他成了好朋友。我转业时与他辞别,他交我这枚勋章,让我转给您。他参加了侦察连,准备一场更大的战斗,目前还不能回家。”百发手捧勋章,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滴。梁专员叉开话题,向思洪了解土改的情况。饭后,梁专员离开了杨柳湾。自此,柳家成了杨柳湾首屈一指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