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3
刘副经理即时不痛快,也不废话,大班椅上,悠悠坐定,等他先开口。
雷再晖也在他对面坐下:“刘先生的藏书非常丰富。”
“哪里哪里。”刘副经理轻轻叩着桌面,“鄙人最近正在重读《史记》中的“越王勾践世家”一节,觉得里面‘敌国破,谋臣亡’两句,实在是警世恒言。不知雷先生怎么看?”
“从我手头的资料来讲,格陵国际俱乐部在业界有今天地位,刘先生居功至伟。”
刘副经理连连冷笑:“不敢当。”
雷再晖道:“在我看来,绝对当得起。”
刘副经理听他口吻,倒不像是敷衍,不由得微微坐正了身板,忘记了以静制动的打算:“请入正题。”
“听说刘先生善于见微知著,我有一件事情请教。”
是人都爱听奉承话,刘副经理不免有些得意,但仍然保持警惕:“请说。”
于是雷再晖跷起腿,做出一个闲懒的姿势。
他这样开头:“我有一个心爱的女人。”
听了这一句,刘副经理已经放松下来——原来是风流少年风月事!可真是问对了人。
“能被雷先生看上的女人,恐怕不简单。”
当然不简单。他的女人美丽而不失倔强,娇憨而不失冷静,温婉而不失烈性。
但雷再晖只是随口引用了刘禹锡的两句诗词。
“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遇到知音,刘副经理不自觉咧开嘴笑了——他起身,对雷再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办公室的南面茶几上摆放着一整套功夫茶具,他泡上茶:“请尝尝我这里的冻顶乌龙。”
他竟忘了雷再晖手段毒辣!
“多谢。”
刘副经理抿一口茶,感慨道:“这个,是不是商场得意,情场失意呀。”
雷再晖注视着那杯中的金色茶汤:“昨天晚上她主动打电话给我,要和我交割清楚,还我送她的一样定情信物。”
“那雷先生怎么说?”
“我没有说话的机会。”
“原来如此。”刘副经理摇头晃脑,“那要看这个女人对雷先生来说,是汉上游女,巫山神女,蒹葭佳人,还是窈窕淑女了。”
“怎么讲?”
“若是汉上游女,飘渺不定,‘不可求思’。”刘副经理道,“当然,雷先生的这位女性朋友既然一开始接受过您的追求,那就不属于汉上游女了。”
“请继续。”
“若是巫山神女,那就很简单。”刘副经理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费吹灰之力,我就可以帮雷先生办到。”
雷再晖笑着望向刘副经理,轻轻地摇一摇头。
刘副经理继续口若悬河:“若是蒹葭佳人呢,‘溯游从之’,雷先生享受的是一个追求的过程,现在也是为了她不受追而懊恼。这个我动动脑子,也可以帮雷先生办到。再聪明再高傲的女人,爱的身外物不外乎那么几样……”
雷再晖再次摇了摇头。
“若是窈窕淑女呢——那最难办。”对于高难度的挑战,刘副经理兴致勃勃,“若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自然就会‘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完全没有办法,只有雷先生自己做得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攻心?”
“不错!”刘副经理一拍大腿,“其实雷先生的困扰已经算是最轻微的一种。既然这位窈窕淑女接受过你的追求,连信物也收了,却又突然反口,只有两种可能——‘岂敢爱之,畏我父母’或者‘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一言以蔽之——畏!解决了这个‘畏’字,包你们白头偕老。”
雷再晖将茶杯放在茶几上:“原来如此。受教。”
刘副经理很是得意,将茶水续至八分:“不客气。”
他又一气说出许多解决“畏”的方法——既然是攻心为上,当然要避其锋芒,让她多回忆回忆美好时光,自己心先软下来……
狠狠说了一顿以后,两人又静静坐着,对饮完一杯茶。
志得意满中,刘副经理突然想起那句“见微知著”原是出自《辨奸论》一文。
据说《辨奸论》是苏洵所写,通篇不点名批判锐意改革,不择手段的王安石,批他“囚首丧面而读诗书”,“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岂不是应了他的景,批他一边做阴暗事,一边掉书袋;虽然居功至伟,却是一处隐患!
原来雷再晖一开始就在暗示。可叹现在笑骂不得——还是小看了这鸳鸯眼——他年少得志,不是侥幸!
“好!很好!非常好!千金易得,知己难求。”顿时气泄如洪,刘副经理连连苦笑,“我对于大老板来说,不过是‘好恶乱其中,利害夺其外’的存在!罢罢罢!不如倒冠落佩,泛舟五湖去!”
雷再晖知道这位刘副经理走的是歪门邪道,但也敬重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意思既已带到,他肃然起身,准备离去。
“稍等——”
那在风月场中打滚二十余载,将多少痴男怨女送做堆的刘副经理,突然抬起头来追问:“那位窈窕淑女,到底存在不存在?还是和《辨奸论》一样,不过虚构出来?”
翌日上午,雷再晖送艾玉棠和雷暖容上了去旧金山的飞机:“一下机就会有人来接你们,这是他的名片和相片。你们的资料我也已经发给他。”
艾玉棠接过,珍而重之地放入护照夹中:“好。”
经过多天的眼泪洗涤,雷暖容已经萎靡不振,眼球也有些浑浊。她紧紧地靠着母亲,一声不吭,好像傀儡一般。
办完登机手续,入闸之前艾玉棠突然从随身小包内抽出一张泛旧的明信片,鼓足勇气递给雷再晖:“其实……其实老雷一直想你回家。可是不知道寄向哪里。你这次能够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离别总令人生出无限惆怅与感伤,她说不下去了。
很简朴的明信片,由云泽邮政发行,正面是一栋沐浴在晚霞下的三层小洋房,反面只写着“再晖”两字加一个冒号。
仿佛雷志恒站在他面前,踌躇着:“再晖……”
提笔写下这张明信片的时候,他大概并没有想好措词,又或者明信片上的风景就已经不言而喻。
“保重。”
雷暖容突然一头撞过来,紧紧地抱住雷再晖。艾玉棠一惊,正要过来拉扯,雷再晖微微摇一摇头,任她贴住自己胸膛。
艾玉棠只能叹息。他们小时候曾经亲热过,青春期曾经决裂过,现在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的关系。
她抱着哥哥,足足抱了三分钟。
然后松开手,不再回头。
送完机,雷再晖即刻回到格陵国际俱乐部开始最后一天的工作。
这次的项目对于他来说并不算复杂,刘副经理已经主动提出离职,算是举重若轻地完成了最复杂的部分。剩下营运调整和事务安排,这些对事先总做好万全准备的雷再晖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同时俱乐部大股东见他居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刘副经理劝辞,很是放心让他主导一切事务。因而也没有像上次在百家信那样,遇到突发事件——他的突发事件收费依然很贵。
一天工作快结束时,雷再晖接到一个电话。
一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姓名,他先是清了清喉咙,然后愉悦地接起来:“有初。”
“你是故意的吧?”那头传来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我已经在宾馆等你一天了。”
“我今天送她们上飞机,然后还有一堆工作要做。”雷再晖故意认真解释,“我对待工作的态度,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钟有初先是不做声,然后恨恨道:“那你应该告诉我你没空。”
“是啊——你给我机会说话了吗?”
惊蛰4
钟有初哑口无言。
确实是她打电话给雷再晖宣告她要来格陵,把琉璃地球还给他,大家一刀两断——并没有给他询问辩解的机会。
来格陵前钟有初已经做好万全准备,想好大把说辞,所有可能状况都考虑过,就是没有想过雷再晖会不在。
“对不起,按照规定,我们不可以替客人寄存贵重物品。”大堂领班拒绝保存她留下给雷再晖的琉璃,“不过雷先生交代过,如果有一位钟小姐找他,就请她到房间里去等。”
她大可以把琉璃放下就走,但她没有。她想着是否要给他解释一下为什么只剩下琉璃了。
这一等就不知时日过。她在那间熟悉无比的商务套房里呆得越久,心就越柔软。
他们曾经在这里同住了不短的一段。看到主床,她想起重逢时雷再晖那么累,竟和衣睡着。看到洗手池,想起他叹气,他弹她水珠;看到沙发,想起他贴着额头,紧紧抱着自己,不许离开;看到客床,想起发烧时他照顾她,喂她吃橘子。
钟有初甚至对着送来的午饭——姜汁通心粉发了半天呆。
在这个充满了回忆的房间里,她脑海中一遍一遍地放映着相处时的一点一滴——他是伴着她成长,独一无二的无脸人,他说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八个小时,是因为他,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失去了爱的本领。她从未这样全心全意,一心一意地爱恋着一个人,只是她的爱早就失去了自由……
等她发现墙上挂钟竟已不知不觉走过了八个小时,开始满腹疑虑,继而惊觉自己上当时,已经晚矣——这个雷再晖,不过是以逸待劳,让她坚决的态度先行软化!
头一次钟有初发觉雷再晖竟然还有这样攻心的一面,如此可怕,却又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在这样强大的雷再晖面前,她只能成为最真实的自己。
她想起在“一席之地”看到的那对小情侣,她只想对雷再晖撒娇,对他任性,她想气急败坏地耍无赖……
“午饭还满意吗?”雷再晖又柔声问她,“再等半个小时,我真的就回来了。等我一起吃晚饭,好吗?”
她可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再待下去,她就要不战而退:“你接了哪里的工作?”
“格陵国际俱乐部。”
电话那头霎时失去了一切声音。
这是一份更强烈更久远的回忆,蛰伏在钟有初心底,如今临近惊蛰,它开始蠢蠢欲动。
这份回忆之强大,可以摧毁一切。
“你在那里等着吧。我过来。”
说完,钟有初就挂了电话。
不过离开了短短几天,雷再晖也十分想念钟有初。在这种想念中,她并不真实,但她的那双眼睛,那把声音又真真切切,满满蕴着令他心动的所有。
他并不觉得钟有初真的会离开他,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他的另一半,令他不再苍白,不再残缺。一个执着的男人,分不出心思来患得患失。他相信不论是父母还是人言,他都能带着她战胜那份畏惧。
但是这一次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听到“格陵国际俱乐部”这个名字时那么大反应,是否在雷暖容对他絮絮抹黑钟有初的过去时,也应该听两句呢?他毕竟对钟有初的过去了解的太少,而那才是她心结所在……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位于俱乐部南面的老停车场上。
停车场黑黢黢地,只有寥寥几盏路灯亮着,零零散散停着几辆旅游大巴,处于半废置状态。
就在雷再晖沉思之际,前方黑影中突然闪出来一名精瘦男子:“雷先生,好兴致。”
雷再晖猛然抬头,他只是想在钟有初来之前散散心,没想到这样恍惚,竟不曾注意到身边环境,还被人盯了梢:“什么事?”
那精瘦男子十分得体:“有人视雷先生为知己,所以想从您身上拿一样东西回去做纪念。”
雷再晖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知道刘副经理是破砖瓦,用《辨奸论》借古喻今,已经抬举他抬举的很够,不知为何还是躲不过他放冷箭,可见此人心胸实在狭小。
“在这里?”他还没有离开格陵国际俱乐部的范围,胆子也真够大了。
“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地盘。”况且他又正在陪最后一名贵客娱乐,大可以撇得一干二净。望着雷再晖,精瘦男子突然赞道,“听说雷先生建议将这里扩建出五层高的独立新翼专门用于接待政界人士,这才是艺高人胆大。”
雷再晖没有接话,直接问道:“他想要什么?”
精瘦男子带着一点惭愧,仿佛说出来的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截小指。”
雷再晖心内一沉,面上仍笑着:“那就不好办了。”
“好办。在这里出点意外很正常。”
“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十分爱惜。”
雷再晖一边说,一边缓缓将外套脱下来,猛地朝精瘦男子扔去,转身立奔。
精瘦男子见雷再晖风度翩翩,听他口气坚决,兼之脱下外套,料要和他单打独斗一场。
自己手上有刀,但不知道对方实力,所以已经做好恶斗准备。哪想到他真是太爱惜身体发肤,走为上计——就这么几个念头跳跃之间,雷再晖的身影已消失在转角处。
他顿时郁闷之极,一言不发追了上去。
格陵国际俱乐部由保守的包氏家族主持。
包氏家族素以作风稳健闻名商场,即使曾两次受到股市狙击,也一直保持俱乐部的风格与布置不变,与格陵建市之初一模一样。
就连为钟有初拉开玻璃大门的门僮,他们身上仍穿着十年前的全白制服。
她以为自己绝不会再有胆量走进这里。可是她不由自主地,踏出了那一步,走进了大堂。
罗马式的雕花柱错落地立在大堂中,巧妙的布局使得视线并没有受到一丝阻挡,一眼便望得见足有二十尺长的前台,及高挂其上的各地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一走便是十年。
不,她并没有窒息,恐惧等等一系列可怕的反应。十年的足以在在她心上锻出厚厚一层保护壳,若要伤害它,必须自内而外。
在休息区里,她再打电话给雷再晖,他却连续按掉了两次。
也许他正在忙,忙着分发大信封。
然后她也要发一个大信封给他。
钟有初呆坐了一会儿,走进洗手间去狠狠地洗了一个脸,在见面前把今天怀念的难舍的都洗掉。
她抬起水淋淋的脸来,却意外地在镜子里看到两张有三分相似的鹅蛋脸。
那鹅蛋脸上也是一对眼角上掠的丹凤眼,额头饱满,鼻管挺直,瞳仁乌黑,嘴唇鲜红。
那个女孩子拿着一管唇彩正要对镜补妆,显然也是惊着了,转过脸来——她戴着一副黑色美瞳,更显得眼睛很大很亮。
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两人都以为自己在看着一面穿越了时空的镜子。这边是正当青春,穿着一件俏皮兔毛短镂,过膝长靴,少女时期的钟晴;那边是年岁渐长,穿着墨绿色大衣,麂皮运动鞋,返璞归真的钟有初。
那个女孩子迅速眯起了眼睛:“哎呀,你长得也很像钟晴呢——我是不是在某个节目中见过你?你也模仿钟晴,第一轮就被淘汰了!是了是了,就是你!还记得我吗?我得了一等奖!我们还说过话呢,你最近好吗?”
钟有初处在一种异样的熟悉感中,没想费力反驳——她何时去模仿过自己——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我还好……”
她把手中的唇膏递过来:“我试了很多种口红,只有这种最接近钟晴的嘴唇颜色。你要不要试一下?”
钟有初谢绝了;迟疑一下,她问:“你是演员?”
“嗯。”她有点讶异,“你不太看电视吧?现在大家都封我做‘小钟晴’呢。”
钟有初真是离开这个圈子太久了:“其实你长得也有自己的特点,不需要模仿她。”
“现在没有噱头怎么能抓人眼球呢?”“小钟晴”撅了撅嘴,“现在模仿杭相宜的更多。走我这路线的很少。”
不知为何钟有初渐渐有了一股不由自主的亲切感:“你今年多大了?”
“小钟晴”叫她猜,钟有初哪里猜得到她那张抹了太多化妆品的脸到底是多大年纪,最后她才自己揭晓:“刚过完十八岁的生日。”
“工作多吗?累吗?”
“小钟晴”得意道:“多呀!累死了!天天都有通告,马上电视台还要筹拍电视剧——他们打算重拍钟晴的巅峰之作《荒野孤雏》。”她问钟有初,“你说,女主角舍我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