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回

    阮莫儒看着手里的买家资料,思绪回到十二年前。
    那一年,跟此时的局面相同,求购的买家里他找不出一个能卖予檀香扇的,出扇日是祖宗定下的,万众嘱目在等着阮家扇。
    出扇的前三天,他没有回过府,一直在作坊里苦苦分析对比买家的资料,想从中找出一个来,或是想出个解决良方。
    可直到出扇前一晚,他也没想到办法。
    “祖宗的基业,阮家的盛名,要败在自己手里吗?”枯坐了一晚,天亮时他打开大门,心里想着,对外公布,今年的扇福在阮家,阮家要自己留下。
    外面人声鼎沸,前面的人弓腰等待,后面的人踮着脚尖拼命要朝前挤,门前地上,却横着一个衣衫褴褛似是断气了的人。
    那人脸朝下,从背脊身材看,似是年青人,一动不动躺着,像是死人。
    出扇日遇到这样的事,买家又没有下落,阮莫儒心中又悲又凉,目光扫视间却看到那年青人攥在手里露出来的一方粉色绣帕。
    绣帕上清雅的一树梨花动人心魄,阮莫儒认出,那是他名义上的正室夫人丁氏的针工,他跟丁氏有名无实,相敬如宾,可丁氏教养着他的女儿,习字弹琴刺绣莫不尽心,他从女儿处见过丁氏的绣品。何况那上面是一树梨花,暗含了女儿的名字。
    这个人还没死!这个人是丁氏使来的!
    阮莫儒刷地收收合合三次手里的檀香扇,然后大声宣布,地上不知生死的人,便是今年阮家的得主,阮家扇无偿赠与,分文不取。
    他赌对了,丁氏聪慧睿敏,虽没听他实说过阮家扇的秘密,却隐约猜到,那穷书生夏知霖,之前饿昏在阮家门前,丁氏心善,使人救进府里。
    一番观察了解后,丁氏让夏知霖在这日一早来躺倒在阮家作坊门前。
    夏知霖不负丁氏和阮莫儒厚恩,当年参加科考高中状元,他本身能力极强,又有众人眼中的阮家福扇相助,升官极快,后来,同是与阮家渊源深厚的石富翁的外孙当今皇帝登基,皇帝将夏知霖升任
    为丞相,于是阮家扇更传得神乎其实了。
    那年有丁氏不动声色相助,解决了难题,今年呢?这一关怎么过?
    阮莫儒艰难地摇了摇头,把资料收起,站起来往外走。肖氏刚诊出有喜,他得回家多陪陪她。
    门外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脸对着街面,只看到侧影,好看不过的一个侧影,俊气与优雅揉合在一起,像…像厚实沉稳、醇和温润的檀香木。
    阮莫儒心中暗赞,忽又想起自己女儿“檀香美人”的称号,不觉略呆。
    觉察到身侧的不寻常,沈墨然从沉思中醒来,转过身面向阮莫儒,有礼地拱手道:“阮伯父,小侄沈墨然有礼。”
    他的脸部轮廓有些坚硬,眉眼却透着细腻,唇线分明,抱拳致意的手指节匀称光滑,温暖润泽。
    这是一个家世极好又见多识广的公子,阮莫儒心念一转,微微颔首,道:“你是千山兄的儿子?”
    “正是。”
    阮莫儒哦了一声,阮家作坊是不给外人进去的,回身锁上门,笑道:“贤侄在此等着,想必有事,随我回府慢谈。”
    “伯父,小侄是特来陪罪的,方才贵府出来。”
    回府谈不便?阮莫儒沉默着看沈墨然,静待他说下文。
    “阮伯父,阮姑娘宽宏大度不计较,小侄心内不安……”沈墨然将叶薇薇银针伤马欲害阮梨容丧命细细说了,阮梨容使叶薇薇人前出丑一事,他隐下了,一来没证据,二来,潜意识的,他不想告梨容的
    状。
    已知女儿平安无事,阮莫儒的脸还是变了,阴霾笼罩。
    “世侄来此之意,是想道歉了结此事?”心中愤怒达到顶点,面上也沉了下来,阮莫儒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吐出。
    沈墨然感到寒意,定了定神,沈墨然道:“不,此事怎么办,小侄一切依阮伯父。”
    “出了这样的事,待我细想想,再作区处。”阮莫儒淡淡道,不再看沈墨然,转身大步离开。
    沈墨然突然发现,自己昨日真是大错特错,当时,应该把叶薇薇交给聂远臻由官府处理的。阮家百年望族,只阮梨容一女,这个血脉,是阮家的承袭,容不得半分伤害。
    沈墨然默看片刻,快步追上阮莫儒。
    “阮伯父,小侄前来,另有一事求伯父。”
    阮莫儒眉头动了动,足下不停。
    “阮伯父,小侄想求购今年的阮家扇。”
    阮莫儒哦了一声,脚步停了下来,紧皱的眉头微有舒缓,不说话,只看着沈墨然。
    “阮伯父,小侄出十万两白银求购今年的阮家扇。”
    “求购阮家扇的,莫过于想实现愿望,你的愿望呢?”阮莫儒淡淡道。
    “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沈墨然轻声道。
    街道中的清水静静流淌着,河岸的柳条柔柔地垂了下去,努力着,在水面划出一圈涟漪,水波泛起,又很快消于无痕。
    阮莫儒面上如河水一般平静,心中却自翻滚,十二年前,他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夏知霖的出现解决了他的难题,他送出了当年的檀香扇,同时也送出了自己的正室夫人,如今……
    许久的沉默后,阮莫儒笑了笑,道:“扇落谁家,不是我能决定的,初十那日,你带着银票来试试。”
    “是,谢过阮伯父。”
    往回走的路上,沈墨然脚步轻快,进家门时,他收起悦色,阮莫儒虽没明白答应,口气却松了,这事他不打算和家人说,叶薇薇得治治,不施惩治,那恶性狂性收敛不了,以后还不知会生什么事。
    “你们……你们啊!”听了沈墨然说阮莫儒要追究,沈千山急得打转,对着沈马氏叹气,许久后道:“我素来敬重阮莫儒,罢了,我舍了这张老脸,亲自登门道歉,还有,墨然,你要紧着些,把阮梨容
    娶进门。”
    “人家只那么一个如珠似宝的女儿,差点被害丧命,道歉就够了?”沈墨然冷笑。
    “那你说怎么办?”沈千山没了主意。
    “爹认为怎么解决?”沈墨然反问。
    “爹也不知道了。”沈千山碍着亲戚面上,不便斥叶薇薇,攥着沈丽妍的手把她拖起来,骂道:“据聂远臻所言,你是事先发现的,往日我交待你的还少吗?再三再四和你说,要与阮梨容交好,你听到
    哪去了?昨日怎地不阻止?”
    沈丽妍红了眼,哭了起来,道:“她和聂大哥甫见面,便勾引得聂大哥神不守舍,女儿……”
    “混帐蠢货……”沈千山一巴掌扇去,骂道:“聂远臻为她魂不守舍,她却嫁给你哥了,咱家还多了县太爷公子作依靠,有何不可?”
    越扯越不要脸不要皮了,沈墨然气极,喝道:“爹,别说其他了,先说说怎么解决这事。”
    沈马氏见丈夫借发作女儿发作自己妹妹和甥女,心里不服,道:“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他阮家的女儿是宝,难道我家薇薇就是沙砾?阮梨容害得薇薇人前出丑,这帐,我也要找肖氏讨个公道。”
    “出丑和夺命能同等视之吗?”沈墨然扫了叶薇薇一眼,对沈千山道:“爹,阮家不缺银钱,如今不摆出诚意,难消阮莫儒之恨,或是把薇薇送官,或是……”
    “或是咱家自己主动从重处置了,让阮莫儒消气?”沈千山眼睛一亮。
    “要处置薇薇可以,只是,薇薇和墨然的亲事,也得定下来。”叶马氏昨晚找姐姐哭诉了许久,沈马氏心疼妹妹,想着叶薇薇在人前出了那等丑事,亲事若定不下来,真真没脸见人了,便一口应承下来。
    “谁愿意谁娶,我决不娶。”沈墨然漠然道,大步出了花厅。求购阮家扇的十万两白银他不打算从沈家拿,要动用这些年的个人人脉,得开始做准备了。
    “老爷,你说句话。”沈马氏逼沈千山表态。
    “我说过,墨然得娶阮梨容,不可更改。”沈千山百事依沈马氏,独这关系着家族翻身的大计,紧咬着不松口。
    “爹,咱们可以静静地给哥和薇薇订下亲事,哥娶了梨容得到阮家白檀扇以后,再休了梨容娶薇薇,或是,让哥再娶薇薇。”沈丽妍轻轻道,聂远臻正眼都不瞧她,对阮梨容却红脸细语,她心中不平不
    甘不愿,与叶薇薇一样,恨着阮梨容。
    沈千山也只是想要得到阮家白檀扇,闻言口气松了。
    叶马氏丈夫已死,素日把女儿宠得无法无天,只怕她嫁到别的人家受气,现成的外甥家境好人品好样貌出众,再舍不得的,想自己亲姐姐是帮着女儿的,却也不惧,点头赞成。
    叶薇薇有些委屈,只是,她爹不像沈千山不纳妾,府里姨娘有好几个,也惯了,垂下头不语,虽是不语,却已是认可之意。
    沈马氏见各人都同意,除了纳妾,别的事,她也经常顺着丈夫的,当下不再坚持,命沈丽妍执笔写许婚书。
    沈丽妍恨着聂远臻为阮梨容魂颠神倒,提笔后却不写,道:“这婚书,还是哄得哥在上面签字方妥当。”
    “墨然不会同意的,不用问他,爹娘之命,他不听也得听。”沈马氏道。
    “婚书只是亲长签字,哪要儿女落笔?”沈千山不以为然。
    日后沈墨然硬是不认帐呢?若是娶的不是阮梨容也罢,是阮梨容,她要让阮梨容舒心不得。
    “爹,娘,不用签哥的名字,爹明日假装手伤了,商号里来往文件让哥代签,签你的名字,夹两张彩纸在里面,让哥也签上爹的名字,这许婚书便是他亲笔代爹签名的,他想不认也不行。”
    “好吧好吧。”沈千山挥手表示赞同,这些年他同沈马氏没少为儿子娶阮梨容还是叶薇薇争执,如今得以两全其美,他懒得去想女儿的心思,便是想了,想通了,他也不在意的。
    沈墨然的字铁笔银勾,苍劲雄浑,力足中锋,气势恢宏,无人能够假冒。前世五年后,就是这纸沈墨然亲题字的许婚书,使阮梨容悲伤绝望,完全地相信沈墨然是欺骗她,没有等到沈墨然回家质问
    一声,便愤怒地引火自焚。
    第九回
    阮莫儒回到家中,听得女儿在西侧院陪着肖氏,眼眶有些红了。
    盼了这么多年,以为是痴心妄想,谁知女儿忽然自己想通了,以后,肖氏不用暗暗垂泪了。
    眼前帘子微微一动,一只洁白纤美的手揭起门帘:“爹,你回来啦。”
    阮莫儒怔了怔,注意到门帘是霞雾撒花烟罗,几乎怀疑自己走错门了。
    “老爷,回来了。”肖氏迎了上来,脸庞鲜润,比当年十八少女还娇艳。
    “阿秀,我没做梦吧?”阮莫儒拉过肖氏的手,看着她一身玫瑰紫缎流彩丝裙痴了。
    “说的什么呢!”肖氏扭了扭身,有些害臊地垂下眼睫。
    “爹,我娘这样穿好看吗?”阮梨容含笑看着爹娘,把脸靠到肖氏肩上,俏皮地问父亲,“爹,是不是看呆了?”
    “嗯,看呆了。”阮莫儒点头,痴痴看着。
    他娶了丁氏后,没有与丁氏圆房,丁氏隐瞒着没有告诉他的爹娘,肖氏觉得负疚,从那时起便不再穿红着绿,一味的沉静颜色,后来爹娘去世丁氏跟着夏知霖去了京城,女儿却恨起肖氏,肖氏便更
    低调了,怕穿戴招摇惹女儿不快。
    “阿秀,梨容。”阮莫儒展臂把妻女抱时怀中,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一家三口的晚膳自是一处吃的,饭后,梨容笑道:“娘,你到园子里缓缓走走,带着我弟弟妹妹散心,我向爹请教事情。”
    “好好!肖氏连声应着,看了女儿许久,方依依不舍离开。
    阮莫儒看着肖氏走远问道:“梨容,有事要问爹?”
    “嗯。爹,我今日和娘接了帐册过来。”阮梨容正了脸,拿出帐册翻开,看向阮莫儒问道:“爹,咱家的银子有没有分明暗两处?”
    “没有,就是你娘帐上的。”阮莫儒回答,语毕急了,道:“梨容,爹和你娘没有留一手的,咱们阮家的家底,都在这上面。”
    她当然知道,爹娘没有留私,所以方急了,肖氏交给她保管的银票仅得三万多两,百年望族风光无限的阮家,竟然只有这么一点家底,怎不让她心惊。
    她爹和肖氏均不喜奢华,府里库房存放的,只是日常用到的一应物事,还有丝缎宝鼎香炉等物,满打满算不过三千两银子,合府最值钱的,反而是她闺房里的东西,琳琅满目精致无比的玩物古董,
    还有各式各样的首饰,折合起来约有三万两。
    饶是如此,这样的家当,也远不该是阮家该有的家底。
    “咱家的扇子不是卖价很高吗?”阮梨容看着父亲不解地问道。
    扇子卖价是很高,可暗处那支队伍,花销不少。整个阮府仆从共十二个,主子三人,每月的花销不算女儿的首饰等物,一百两不到,那支队伍每月正常花销却不下一千两,逢到难办之事,花费更多
    ,一年下来少时一两万两,多时五六万两银子不止,比如当年石富翁的女儿进了宫,阮家的暗线队伍在宫中的花费一年便五六万两,直到多年后石富翁的女儿站稳了,外孙封了太子方停了这笔开销。
    这事不便和女儿说,阮莫儒吱唔起来,阮梨容不欲细究,怕父亲怀疑他和肖氏藏私,转口说起别的事,问道:“爹,今年的扇子要卖多少银子?”
    说到扇子,阮莫儒想起沈墨然求扇一事。
    “梨容,沈千山的儿子求购今年的阮家扇,这事,你怎么看?”
    沈墨然那话让人捉摸不定,隐约的,似有求亲之意。
    若没有惊马害人一事,阮莫儒是很看好这门亲事的,沈家是香檀城第二大家族,沈墨然风采过人,从外表看,与女儿再般配不过,只是有了惊马一事,他却怕沈家人肚里怀着坏水。
    “卖给谁,都不能卖给沈家。”阮梨容咬牙,狠狠地道:“爹,沈家狼子野心,一定不能卖给沈家。”
    阮莫儒本来听沈墨然说了叶薇薇害人一事,隐约觉得叶薇薇是醋妒,还以为女儿和沈墨然互有情絮,闻言疑惑了。
    不便问女儿是不是喜欢沈墨然,阮莫儒寻了借口旁敲侧击。
    “梨容,昨日惊马之事,你怎地不和爹说?不能这么无谓作罢。”
    较上劲了,阮沈两家旗鼓相当,将会是两败俱伤,沈墨然说的,其实也是阮梨容的顾忌,因而,她才没有追究。
    且,她根本不想嫁进沈家,叶薇薇的下场,以及沈家人的态度,都没被她放在心上。
    “爹……”阮梨容刚想道就此作罢,下人来报沈千山到访。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阮梨容面色一沉,心道沈千山不会是来替沈墨然求亲的吧?嘴唇微启又合上,不拘谁来求亲,她爹都会问她意见才回复,不需得担心。
    “爹,女儿先回避。“
    沈千山带着叶薇薇过来道歉的。
    “阮兄,这事,虽说令嫒后来无恙,小弟也于心不安,本想把惹出祸端的甥女送府衙的,只是你我均是有头有脸之人……”沈千山说了很多,在阮莫儒要发火时,扯起叶薇薇袖子,招过厅外侍候的阮家
    一个丫鬟,指着叶薇薇的小指道:“你来捏捏这小指。”
    “骨头断了!”丫鬟惊叫,叶薇薇左手的小指,单是看着只觉得软垂着,手指扶起方能发现,那小指指骨拗断了。
    “阮兄,这要是小弟的女儿,二话不说勒死也罢,只是……”
    “沈兄别说了,此事就此作罢。”阮莫儒阻止住沈千山的话,心中是惊恨不已,只看到那残了的小指,不觉又起恻隐之心。
    “多谢阮兄,得阮兄体谅,小弟终于心安了。”
    流光溢彩的红绡雁纹纱幔随着夜风卷起放下,阮梨容无力地倚到墙上,又缓缓地滑落地上。
    不需问得,也不需看到,她知道,沈墨然与叶薇薇的亲事,定是订下了。
    否则,依叶薇薇张狂的性子,怎肯受这般委屈?
    女儿说不能卖阮家扇给沈墨然,阮莫儒也便把沈墨然排除到买家之外,在众多买家中挑了又挑后,阮莫儒的眼光落在聂家上。
    聂家三年前便求过阮家扇,阮莫儒在那时就吩咐了手下暗访神医。
    “若是能找到神医治聂家小姐的病就好了……”阮莫儒暗叹。
    就在阮莫儒焦头烂额之际,京城暗线人员传了信过来,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宁海天。
    据说,宁海天虽只得弱冠之龄,却治好了不少疑难病症。
    太好了!阮莫儒大喜过望,备了礼,亲上聂家谢聂远臻救了女儿一命之恩。
    谢聂远臻救了爱女之恩是实,要察看聂梅贞的病症是重中之重。
    阮莫儒把宁海天也带上了。
    聂梅贞出生时,母亲难产死去,她刚出生时闭气着,脸色青胀,后来救过来了,却虚弱难养。聂德和父兼母职,小心翼翼捧着,方养活下来。
    宁海天要观察病情,阮莫儒要见机确认聂梅贞能否救治,跟着宁海天在聂府住了下来。
    阮莫儒连着五天没有回府,往常夫妻两个没分开过,肖氏虽知他为的是正事,心中却免不了牵挂,阮梨容一面试着打理家务,抽空便陪着肖氏说话,怕肖氏心有郁结,于她和腹中胎儿不利。
    这日母女俩正在肖氏房中说着话,门上送了一封信进来。
    扫一眼信封上的字,阮梨容面色变了。信封上的字端庄清秀,悠若浮云,怎么那么像故去的娘丁氏的笔迹。
    “把送信的人请到花厅。”阮梨容的声音都抖了。
    “姑娘,送信来的人当时便走了。”
    “走了?”
    “是的,姑娘。”
    “梨容,怎么啦?”肖氏有些不安地问道。
    “没什么,这是梅贞送来的信,我想问送信人我爹什么时候回来。”阮梨容强笑,轻轻地撕封口。
    ——容儿,娘在香檀山绕错崖等你,勿使他人知之,切记。
    这是娘亲写的吗?娘亲没死?
    “梨容,梅贞小姐说的什么?你爹要回家来了吗?”
    “梅贞没提到爹,她是问我,我娘忌日时,我都是准备了什么拜祭,她娘的忌日快到了。”阮梨容细声道,轻咬了下嘴唇,低声道:“娘,我娘故去时还那么年轻,我都不敢相信她真的离开我了,我总
    想着,我娘没死的,娘,你说我娘会不会没死?”
    肖氏清雅秀丽的脸庞霎地变得苍白,眼神慌乱闪烁。
    “娘,你说,我娘会不会没死?”阮梨容低低地又问了一句,晶莹的泪珠落在手里的梨花笺上。
    肖氏的身体抖颤起来,丁氏诈死随了夏知霖走了,当年约好的,决不能泄露,夏知霖如今贵为一朝首辅,更加不能说了。
    且,好不容易女儿接受她了,肖氏不愿意丁氏活着的消息给阮梨容得知,她怕阮梨容会进京去寻丁氏。
    可是,若隐瞒着,岂不伤女儿的心?肖氏矛盾着,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
    娘很紧张,娘很害怕,她在怕什么?
    阮梨容一颗心咚咚蹦跳得厉害,知道肖氏是自己亲娘,可,丁氏在她心中的地位,没人可取代。
    “娘,我就随口问问,娘别介意。”阮梨容按捺住要飞出胸腔的心,笑着安抚肖氏。
    “梨容,娘……”肖氏呐呐,正想着女儿如今大了,不然,实说罢,阮梨容已笑着站了起来,道:“娘,你歇会儿,我去找梅贞玩儿,顺便问问我爹什么时候回来。”
    “去吧,早些儿回来。”肖氏松了口气,心道,等丈夫回来了商量一下再说吧。
    她若是能预知,阮梨容从她房中走后,不是去聂府而是去绕错崖,她便是舍着母女再成冤家也定要说出实情的。
    绕错崖是香檀山上唯一不长檀香树的一块地方,那里怪石嶙峋奇峰突兀,进去的人,均在里面绕来绕去找不到出路,鲜少活着走出来的。
    第十回
    沈墨然这些年在外游学,学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营商之道。在各地行走时,他除了考察各地的商业状况,商品信息,还与各地为人诚实守信家资雄厚的商人结下同盟。
    沈家扇占了宁国檀香扇一半的销量,商人或清晰或模糊都听说过,沈墨然目光精准敏睿,虑事周到,再打出沈少东家的名号,十个商人里面有七八个卖他的面子。
    有机会坐下商谈了,沈墨然想与谁合作,还没有失算过的。
    这些年他虽一直在外没参与到家族中的檀香扇产销,人脉却也很广,经他的手促成的生意,也有千八百宗,那些与他合作的商号赚的不少,他自己也得到不少分红,手头有五万两银子。
    这几日他给各地交情颇厚的商号去了书信商借银子,虽还没得到回信,却也没放在心上,他自忖五万两银子,还是借得到的。
    沈墨然突然提出购买阮家扇,其实是看出阮莫儒心事重重,也许今年的阮家扇找不到买主,欲为阮莫儒解围。
    若是猜错了,阮家扇卖给他人,他算是瞎操心,若是没猜错,则只当花十万两银子向阮莫儒赔礼,为阮梨容惊马一事道歉。
    沈墨然心中,让沈家腾飞的计划,是联合整个香檀县的制扇人家,让这些人家生产的檀香扇,都交给沈家销售。
    沈墨然订下的合约书里,沈家从这些人手里收购檀香扇,价格与他们自个儿销售一样,可就近在当地交给沈家,他们可免了运费和送货时间,能舍下不少人工费用。
    沈墨然走了几日,已跟和不少商户签下合约。
    这日他正要往预定的下一个商户而去,沈千山派了人来找他,要他即刻回家。
    “墨然,你和那些商户订那种合约,是怎么回事?价格怎么能和市面上一样?”沈千山有些气急,气收购价格高了,担心收购了这许多扇,销售不出去压资本。
    “销售我有路子,这个爹不需担心,至于价格?”沈墨然停住,望着沈千山不语。
    沈千山被儿子悠闲的姿态镇住,不急了,细细一想,不觉喜上眉梢,“墨然,你打的是独家销售的主意?”
    “嗯。”正是这个主意,香檀城的檀香扇宁国闻名,别的地方也有檀香扇,却极少,制工和材质亦无法与香檀城的扇子相比,把香檀城所有的扇子垄断在手,独家经营了,价格便由沈家说了算,这价格
    不用提很多,一把扇子几十文,虽不多,当不得量大,沈家一年能多赚进不知多少银子。
    “墨然,这主意好啊!”沈千山喜得哈哈大笑。
    “爹若是没别的事,孩儿就走了,才跟小部份商家订下合约,还需尽快跟其他人谈谈。”沈墨然转身往外走。
    “这事爹来办,墨然,你骑上咱家那匹青骝马,先去绕错崖把阮梨容带出来,记得趁这个机会亲近她,最好是……”最好是乘便把人占了。
    “爹你说的什么?”沈墨然怀疑自己听错了。绕错崖,进去有死无回,香檀城每一个人都知道。许多年来,唯一活着出来的一个人,是沈家的青骝马进去带出来的,沈家的青骝马会认路,然也是侥天之
    幸的。
    “你妹妹这回变聪明了……”沈千山喜滋滋搓手,前几日他按女儿说的,假装手伤了,要使沈墨然代他签文书,然后伪造出沈墨然代替的亲笔签名婚书,谁知沈墨然一张一张细看,然后说,都不是急着
    签的,让等他手伤好了再签。
    他想着这样作罢,女儿却不愿放弃,这几日到处找沈墨然写过他名字的纸张,要照样子模仿,找来找去没找到,倒与沈马氏一起找到许多年以前,阮丁氏发给沈家的亲柬。
    “你妹妹模仿了阮丁氏的笔迹,给阮家送了信,想不到阮梨容真的上当了,往绕错崖去了。墨然,那地方听说鬼进了都怕,阮梨容一个女孩子,一直走不出来肯定会害怕,你及时去了……“沈千山嘿
    嘿奸笑着,比了个手势,要儿子要阮梨容惊惶失措之时,把她占了,亲事便板上钉钉了。
    沈墨然攥起拳头,克制再克制,没有一拳击向父亲笑成一团花的得意的脸庞。
    强作镇定,沈墨然松开拳头,平静地问道:“我去了,阮梨容会想,我怎么知道她去了绕错崖,不是就摆明了,骗她进绕错崖的,是咱家吗?”
    “你妹妹都算计好了,咱家的青骝马不是曾经从绕错崖救出来过一个人吗?阮梨容去绕错崖之前,来咱家借过马,你妹妹说你骑着马出去了。”
    “哦,后来我再骑马进去救她,便是咱们后来想到这件事?”沈墨然冷笑。
    “正是。你妹妹说阮梨容甚是想念阮丁氏,明明人已死,可她存了痴念,要骗得她上当不难,想不到她真的上当了。”沈千马乐呵呵笑着,笑容突地僵住,却是沈墨然一脚踹倒他身边的楠木方几。
    砰地一声巨响,沈千山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喝斥儿子,沈墨然千年寒潭般的冷眸在他面前扩大。
    “爹,你们不用再费心了,我不会娶阮梨容。”
    看也没看父亲的脸色,沈墨然冲了出去。
    卑鄙!无耻!
    阮梨容险矣!
    沈墨然脑海里浮起阮梨容碧水似的明眸,那样灵秀而又温婉,凌波仙子般清丽脱俗的女子,此时……
    自己若是到得迟了,那个淡烟笼着秋月,春花映岸柳无边的倩影,会不会如梦消逝?
    小小的香檀城的街道变得漫长而幽深,厚重沉稳的各式匾额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沈墨然撕开成两段的锦袍下摆随着奔马的疾驰飞起,掀起的气流使闪避不及的行人脸颊都被刮得生痛。
    沈墨然眼睛血红,发了狂似的抽着马鞭策马狂奔。
    惊呼声,哭喊声,路人四散奔逃,路边小摊贩的东西被撞得四处飞溅。
    聂远臻拿起药包走出药店,一片慌乱中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飞闪而过的影子。
    “真是没天理,家里有钱了不起啊,一会连马带人撞到墙上,马死人亡,看你再狂下去?”
    有的吓得呆了,一动不动,有人却愤怒地咒骂着。
    聂远臻前两日刚死了一匹马,对诅咒的人怀了恶感,皱眉看了那人一眼。
    “怎么?你还替沈墨然不平?”咒骂之人见聂远臻看他,色厉内茬地啐口水。
    方才那人是沈墨然?聂远臻面色一凝,拔足朝沈墨然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沈墨然不是莽撞之人,如此迫切,定是出了大事,聂远臻直觉的,感到沈墨然的失态与阮梨容有关。
    ***
    “娘……”阮梨容站在绕错崖外面,大声喊着,回答她的,是在巨石上低吼撕打的山风的呼啸声。
    眼前是一块块怪模怪状的巨石,要不要进去?
    娘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信是娘写的的?会不会是谁要骗自己?
    阮梨容的脚数次抬起又落下,盼与娘亲相见的心那样迫切,然残存的那丝理智告诉她,若真是丁氏约她见面,决不会让她进绕错崖的,定会是在外面等着她。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阮梨容微一怔,左右看了看,迅速闪到一块巨石后面。
    沈墨然奔得太快,去势之猛,差点勒不住马连人带马撞上山石。
    “他怎么来了?”阮梨容不解,正暗暗寻思着,却见沈墨然勒住马后,大声呼唤起来:“阮姑娘,阮姑娘……”
    他是来找自己的!阮梨容呆住了。
    沈墨然心急如焚,喊得几声没听到回应,策马奔了进去。狭窄的巨石间的小径像是鬼门,只眨眼工夫,沈墨然消失了。
    他满头汗水,看样子很焦急,来不及换衣裳把外袍撕开两半了,不复素常的超然飘逸,阮梨容扶着山石的手指深深掐了进去。
    只是瞬息间的迷失,阮梨容松开手,指尖刺痛,刚才掐得太用力,磨破了些些肌肤,有血珠冒了出来,清亮的红,鲜艳夺目,与前世把她焚烧的烈火一样灼人。
    “阮梨容,你真是活该,栽倒了一次,还想再栽一次吗?”
    阮梨容摸出怀里的书信,定神看了又看。
    像她娘亲的字,却又不像是,有其形而没有其韵。
    把手里的信撕了,阮梨容冷冰冰笑了,她确定了,这是沈家的阴谋,那日聚会不欢而散,因惊马意外,她这些日子和沈丽妍断了往来,沈家急了,于是出了这么一出陷害人再救人的戏码。
    静静地默思片刻,阮梨容抬腿踏上那两块笔直高耸的怪石中间的小径。
    沈墨然,我陪你演这一出戏。
    才走得几步,阮梨容脸色变了。
    方才在外面,风轻云淡宁谧静寂,可这怪石里面,却是震耳的喊杀撕斗声,金戈铁刃相击声,马的嘶鸣与战鼓的擂动齐响,还有尖锐的惨叫声,声声不绝于耳。
    带血的弯刀似乎下一刻便会落在自己身上,可怕的是除了声音,却看不到那形景,阮梨容背脊冒汗,双腿软颤,扶着巨石的手抖个不停。
    才进来几步,不怕的,退出去罢。阮梨容一步一步往回走。明明只走进来不到十步,可她怎么走,也看不到出口那两块笔直的巨石。
    不要走动不要走动,阮梨容在心中不停地自己说,可是,她觉得自己明明没有挪动过脚步,眼前的怪石却在不停变幻着各种形状。进来时外面艳阳高照日中时分,可眨眼工夫,日影不见了,一钩依
    稀的月亮上来,影影绰绰中,那些巨石成了一个又一个残肢缺头的人。
    人马声喊杀声也突然消失,四周毫无声息,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扑鼻,脚下是一个个仰面躺在血泊中人,那些人眼睛瞪得大大的,胸腹间是一个个巨大的血洞,上面爬满一条条手指粗的蛆虫,吞咬
    着流出来的五脏,在那纠结成一团的肠胃穿梭,还有心肝。
    血的气味蛆虫吃肉的气味将阮梨容包围,无法摆脱。
    “啊!啊!”阮梨容惊恐地尖叫着,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的脸吓得乌青,神魂已出了窍。
    带着血腥味的山风越发紧了,嘶杀声又起,在寒风里呼啸着,劈头盖脸砸向阮梨容。
    一束闪烁的火光突然出现,喊杀声消失了。
    “阮姑娘……阮姑娘……”
    喊我吗?是在叫我吗?阮梨容呆呆地,然后,凄厉的喊声从她口中尖啸而出:“墨然,我在这里……”
    “墨然,我在这里。”像是千古传来的呼喊,沈墨然手里的火把落地。
    火把点燃了地上的杂草,熊熊的火光映亮了夜空,沈墨然抱住飞扑过来的湿漉漉的身体,紧紧地抱住。
    呼啸的山风忽然变得温情,携着清甜,带着草木燃烧的暖香,伴着高高的火苗,将两人团团包围。
    “墨然,我吓死了。”
    “墨然,我好冷。”
    “不怕,不怕,我来了,不用怕了。”沈墨然脑子轰然炸掉。
    失而复得!为什么他会觉得是失而得得?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抱着怀里的人,却觉得无比的契合,却觉得那么熟悉。
    他感到心悸气促,阮梨容蹭着他,泪水落在他的胸膛上,热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肌肤上,毛孔仿佛尽皆张开,沈墨然浑身震颤,他骇异于自己此时的反应。
    融融热流在身体中流淌,像是飘泊了千百年的灵魂找到归宿,周身说不出地轻快愉悦、惬意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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