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死?还是活?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天后了,身体很虚弱,肚子有些疼,我看到床边上坐着的孟庆国,他在打瞌睡,他已经老了,脸上的皱纹很多,很密。我想孟庆国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快乐,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酒,喝的是那种散装的粮食酒,我曾经偷偷尝过一口,辛辣,苦涩,可孟庆国喝得还是很来劲儿,开工资的时候,他会买一些鸡爪子,鸡脑袋之类的东西下酒,我从来不吃他的下酒菜,因为那东西不太好吃。
我的手轻微的动了一下,用心的感觉自己的身体,身体还有些酸疼,我能感觉到我的肚子部位有一只管子,不知道它托在哪里,我还能感觉到我的下身也有根管子,我想那是倒尿管。昏倒前的记忆一点点的涌了上来,中心商场前的街头,我和付春江兄弟两个人的打架,付春江的哥哥捅了我一刀,妈的,一定是这一刀出了问题。不过我记得我也用铁气筒打破了付春江的脑袋,我希望他比我伤得更重一些,这样就值了。
“星,你醒了?你可吓死我了。”
孟庆国的声音有些颤抖。
“怕什么,我死不了。”
我的话声音很含糊。
“你说什么?唉,你这孩子真不听话,出事儿了吧?你知道不知道多危险?那一刀正好扎中了你的脾脏,现在你整个脾脏都被摘除了,不过还好保住了你这条小命。”
孟庆国心有余悸的说,他是个老实人,胆子一直很小,我想他总在纳闷,我的胆子为什么这么大。
“只要不把心摘除就行。”
我哼了一声,并没什么感觉,脾脏是什么,我不太懂,既然可以摘除,估计留在肚子里的作用也不太大,可能跟阑尾差不多吧,我有个同学做过阑尾摘除手术,第十天就可以上学了。
“昨天咱家收到了燕京大学的通知书,你的第一志愿,可是……,唉,你先好好养着吧。”
孟庆国叹息了一下,把头埋进了手心里。
“……”
我看向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想起了那天昏倒之前边雪君平静的脸,应该是她把我送到医院的吧。我讨厌这该死的医院,因为孟庆国的前妻,那个把我带到这世界上的女人,在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带我来医院,这股来苏药水的味道真让人受不了。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买一瓶蓝黑墨水,然后用力的砸在这片雪白上。
刚少和吴雷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孟庆国去回家吃饭了,我住在一个多人病房里,邻床的一位老哥是被拖拉机压断了肋骨,躺在那儿直哼哼,要不是我起不来,我一定会找块抹布堵上他的嘴。刚少和吴雷看到我醒了都挺高兴,可惜我不能动,刚少就把他的大胖脸凑到我的脸上面,我想在他脸上吐一口痰,可是口很干。
“你这可真是捡条命,那天医生说你要再晚送来十分钟,你就不用送手术室,直接去太平间了。那天是吴雷他爸带班,他爸把你送过来的,听说付春江在第二医院住院呢,脑袋让你给打塌了,开了颅才取出淤血来。”
刚少的信息是我在孟庆国嘴里听不到的。
“我爸说你们这属于街头持械斗殴,造成了很大影响,都要负刑事责任,不过他们是两个,你是一个,他们拿刀了,你是顺手拿起的气筒,责任上还是他们大。到时候你可以说他们劫道,想捅死你,你纯属反抗自保。”
吴雷的父亲吴卫东是110的大队长,平时我们在街上小打小闹的和人打架,就算被110的人看到了,也会给他爸几分面子,骂几句就过去了。
“妈的,真麻烦。”
我喃喃的说,心里在想着会不会耽误上学的事儿,如果我说我是自卫,估计没多大关系,因为当时最先动手的确实不是我。
“你有命在就不错了,当天你就输了八百cc的血,听医生说你来的时候,腹腔里已经全都是血了,由于刀口小,脂肪厚,所以血都没流出来,全在里面呢,这不现在还在放血嘛。”
刚少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我腹部放血的袋子。
“花了不少钱吧?”
我这时候才想起来钱的事情,输血,手术,住院,都需要钱,孟庆国该不会把我上大学的钱都给花这上面了吧?
“当天好像就花了八千多,你爸出去借了一趟,我从我妈那儿要了四百,给你爸了。”
刚少拍拍我说。
“什么?八千多?”
我感觉我最疼的不是腹部,我最疼的是脑袋,脑袋像炸开了一样,原来真的有种感觉叫五雷轰话,心里却用全世界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那个恶毒的女人。
孟庆国对我的情况束手无策,事实上在我十岁之后,他对我一直都束手无策,他没办法和我沟通,因为我们两个都缺少沟通的诚意,他有他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们像是两只不得不在一座山共处的猛虎,彼此对立,彼此打击,在彼此的孤单里感觉自己的重要。
医生在我耳边说什么我根本都不想听,小时候我怕医生,现在我讨厌医生,他拉着我的手在跟我说话。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目光很温暖,让我讨厌的温暖,我闭上眼睛,连同形如虚设的耳朵一起与这个世界切断了所有联系,不想表达,也不想接受任何方式的表达。
“星,你看看我,你他妈看看我。”
刚少在打我的嘴巴,不轻不重的拍着。
“你他妈还真想死啊?你也太没出息了,活不起了就想死,你死倒轻松了,你爸那么大岁数了,还得背一身你留下的债,他可真是欠你的,你以前说孟叔倒霉,你知道不知道,你要是真出什么事儿,他才真是倒霉到底,一点儿缓和的希望都没有了,他那个破单位马上就倒了,你想让他以后要饭啊?还有,你他妈都不知道,孟叔那天跟医生说,要把他的脾割下来给你呢。妈的,你这要真的是一死,我和吴雷以后就也没伴儿了,下次我再让人堵住,谁跑来救我?以后我有钱了,谁他妈帮我花?星,你不能这样,那个破大学上不上有什么意思?你要是个爷们儿,就牛逼点儿,放下这点儿破事儿。三百六十行,哪行就有牛逼人?只要你想,哪怕咱们兄弟拼命出去混黑社会,我也陪着你干,我刚少在这儿跟你起誓,永远不会把你扔下,所以你也不能把我扔下啊。”
刚少说着说着就哭了。
“兄弟,我知道我他妈笨,没啥出息,长得像猪似的,用我妈的话来说,我这辈子就知道吃了,她发愁以后她死了谁养我,我跟她说我兄弟孟繁星将来有能耐了,肯定会养我,你有能耐,你把学习和打架的劲儿放哪儿都比我强,可你心眼儿咋就这么小呢?想想就想不开了,我不是吓你,如果你要是真的完了,我立马儿去第二医院把姓付的兄弟给杀了,我拉着他们全家一起陪你。”
刚少的抽了一下鼻子,我听到了他撸鼻涕的声音。
“你真他妈脏,我得养孟庆国,养不起你这个胖儿子。”
我感觉我的眼睛里也有泪水滑出,暖暖的,湿湿的,十岁之后,无论在人前人后,我都没有流过泪,八年了,我封闭的泪腺像打开了的闸一样,不停的向外流淌出温暖的液体,被清洗后的世界一片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