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春心莫共花争发
公公杨焯廷坐在榻上品茗,一脸悠然的神情,仿佛夜间的惊风冷雨都不曾有过。
只吩咐云纵立刻动身去上海经办给老佛爷六十大寿的寿礼,待回来再行cāo办纳妾之事。
余光瞟了珞琪一眼,又吩咐儿子云纵道:“带你三弟同行,也让他出外历练历练。”
云纵应了声“是!”
珞琪更是不解,公公竟然对三弟的缪行丝毫不加怪罪,因何夜间审贼似地不依不饶责打丈夫云纵。
回房的路上,珞琪悄声问丈夫:“爹爹难不成就如此轻饶了三弟?”
丈夫转身回头,怒目而视,沉吟片刻,回头快步向前走,丢下了珞琪好生没趣。
回到房中,珞琪惦记着丈夫身上的棒伤,拿来药酒要为他擦揉。
丈夫云纵却不睬她,直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掏出珞琪私藏下的脏证--大红绣花抹xiong。
“你拿这劳什子做甚?”珞琪拦住丈夫。
“烧掉!”丈夫毫不犹豫。
珞琪一把抢下央告道:“你且饶了它,它的主子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它可是无辜。你看,上面的花绣得可是精致,毁掉可惜。”
丈夫云纵冷笑道:“你恪守妇道,谨言慎行少去生事就是我的万幸。皆因你多嘴,惹出多少麻烦事。”
珞琪恍然大悟,原来枕云阁内同三弟焕信行云雨之事的竟然是四姨太的妹妹,难怪表姨娘哭得泪水涟涟被赶出府,丈夫设法包庇的竟然是表姨娘和三弟。只是一个巴掌难拍响,同是奸夫yin妇,表姨娘被驱逐去尼姑庵长守孤灯,三弟却平安无事,公公也忒的偏心。此事若换在丈夫身上,怕是要被打得三魂出窍,而三弟却是安然无恙。
“大哥,大哥!”五弟焕睿打帘子风风火火地进屋。
听见大哥哼了一声背了手沉着脸看他,焕睿立刻收敛笑意,垂手恭敬地喊了声:“大哥!”
“何事慌张?”云纵问。
焕睿立刻抹出笑脸,贴凑过去央告:“大哥,还是求老爷让冰儿随大哥去上海吧?冰儿也想坐招商局的大火轮,三哥都去过四次了,四哥也去过一次,只冰儿没曾出过龙城。”
看着弟弟举止潇洒,容貌俊逸,立在眼前文静的样子,云纵淡笑道:“冰儿,你用心攻读,秋试中个解元,一举去了京城殿试夺个一甲头名,日后哪里不能去?”
五弟嘟了嘴赌气,那样子似是抱怨大哥总是这句老话搪塞他。
嘱咐了妻子和五弟在家恪守本份,不要生事,杨云纵整理行囊套车出发。
丈夫的态度始终冷冷,虽然三弟幸免于责难,但是丈夫对她还是充满怨气。
待到丈夫从抽屉中掏出火yao枪,珞琪从身后抱紧他,贴在他后背抱歉道:“吉哥哥,琪儿所作所为皆是心中有你。琪儿知道你还为夜间的事生气,可琪儿也是怕公公饶不过哥哥你。”
丈夫愣然不动,珞琪的脸在他后背轻蹭。
稍时,珞琪的手被丈夫掰开,平静地道了句:“好自为之!”
转身出门,恰与提了包裹进门的碧痕撞个满怀。
“哎呀!姑爷!”碧痕惊叫,包裹落地,正欲蹲身去拾,却被杨云纵一把拉起揽在怀里,霸道地扳了她的脸细看,戏道:“你姑爷此番从上海归来,再见到就不是碧痕丫头。”
碧痕娇羞地一笑,弯身拾起包裹掸土道:“不是碧痕难不成是鬼?”
杨云纵爽朗地哈哈哈哈笑了几声,抓过碧痕手中的包裹扬长而去。
一旁的焕睿都看得莫名其妙,它妈妈羞红脸在一旁抱怨道:“大少爷如今也是越大越不正经,这还没圆房,羞死人!”
珞琪黯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猜是丈夫有意气她,也克制自己不去理会,追行了几步到院门,远远望着丈夫身影远去。
“嫂嫂,一同去仪门送大哥。”五弟扯了她的手就跑。
珞琪甩开他羞怯道:“被爹爹见到埋怨。”
珞琪怅然地回到房间,屋里顿然空空荡荡,一如珞琪此刻心情一无着落。想想自己这又是何苦,原指望夫妻和睦,有了潘道台如夫人送的那送子仙丹,和云纵一道努力怀个孩子,了却一桩心事,不想竟然为了一桩飞来横祸,夫妻反目。
她明明是为了救丈夫,丈夫丝毫不领情,反来怨怪她。想来好生委屈。
正午的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上,那枕间还余留丈夫的体息。
珞琪抱起那枕头,在脸颊边轻蹭,无意间发现枕间竟然有一根粗硬的头发,那根发半截发白。珞琪脸上露出浅笑,那是丈夫的头发,近些时候cāo劳,丈夫长了几根少白发。那发质比她粗,也含着钢硬不屈。
珞琪将头发在食指间缠绕,绕成一个线圈,捏在手中把玩,眼泪倏然落下。
忽然门一响,帘子一挑,丈夫大步进来。
珞琪惊喜地起身,揉着发红的眼睛问:“怎的又回来了?”
丈夫只说了句:“怀表落下了。”
爬到床上掀开床褥一角,掏出一块儿镀金珐琅怀表。
伸手去推丈夫,丈夫却停在床边,一脸痛苦的抽搐。
珞琪的心如坠无底深渊,直待丈夫脚步声走远,屋里寂静一片,屋外自来自去梁上燕叽叽喳喳不停,珞琪才记起那团头发。再去寻找,却不见了踪影,珞琪跪在地上,仔细找寻,这时碧痕和它妈妈进来。
“小姐,寻什么物件,碧痕来寻。”碧痕过来,珞琪又难以启齿,支吾应付道:“我的一根长寿发,本是圈成一团要收了它,却不知道掉去了哪里?”
三个人遍地去寻,碧痕喊了一声:“小姐,可是这个?”
从床边拈起一团头发。
珞琪惊喜地接过手中,放去了梳妆台旁一个首饰盒内。
把玩了盒中的首饰转向碧痕道:“碧痕,你且过来挑拣些首饰,算是我送你的娘家陪嫁。”
珞琪打开抽屉,将一个个精致的首饰盒抱到床上,一一打开,铺陈满床。
珍珠的耳坠、翡翠簪子、和田玉镯、赤金的凤钗、猫眼儿戒指,还有许多西洋的稀罕物。
珞琪拾起一串阳光下熠熠夺目的钻石项链戴在碧痕脖颈上比试道:“这个精巧,还是二舅爷当年买给我的。”
碧痕羞怯道:“小姐,您说得是哪里的话?就连碧痕都是小姐的,被姑爷收房也是替小姐去伺候姑爷,碧痕哪里能要小姐的首饰?”
珞琪拉过她的手笑了说:“碧痕,你从小和我一道,同吃同住同玩。既然将来共事一夫,我的首饰分给你也是请愿的。”
碧痕还是在摇头,珞琪拾起一只翠玉的镯子为她戴在手腕上道:“你打扮得漂亮风光,也是为我殷家长脸不是?”
它妈妈在一旁笑看了点头道:“少奶奶,碧痕丫头说得有理,这做人不能忘本,也不能有那非分的想法。”
能留碧痕在身边,珞琪自然心里再高兴不过,也不枉她这些年对碧痕的调教栽培。
只是新嫁娘这两周必须回娘家,碧痕却没个娘家。
它妈妈提议道:“不如暂且去了我家住下,我也算是碧痕丫头的寄名干娘,就从我家里迎娶。”
它妈妈的夫家是满人“它它拉”家族中的旁系,如今送了碧痕去她家待嫁,也是抬举碧痕。
珞琪花了两日功夫为碧痕精心挑选珠宝首饰,具办妆奁之物,想她嫁得风光体面。
数日后,它妈妈安排停当,它它拉家雇的车轿候在后园旁门外,珞琪同它妈妈送了碧痕离去。
路过后园桃花林,风送落英成阵,如雪飘飞,树下阡陌铺红,树间百鸟争喧。
珞琪凝神回味昔日在朝鲜国同丈夫春日携手同游仁川的情景,如今风景依稀,却是“今年花胜去年红,料得来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昔日那流着长鼻涕的小丫头竟然也将嫁人,珞琪欣喜之余不由得感慨光yin荏苒如白驹过隙,流光抛人,回首已经是数年。
妆奁物品一应被仆人抬上车,碧痕跪地再拜,哭哭啼啼,真如少女出阁离家一般,依依不舍喊着小姐。
它妈妈一旁催促道:“不过是走个过场,待过些天开了脸入了门,就是人人争羡的少姨奶奶,你可是莫要负了少***恩德。”
送走碧痕,珞琪独自在花园徘徊。
仰头看着yin翳的天空,寒润中泛着香意,夹在花瓣间轻扑面颊。
轻拈袖上的红瓣,徘徊在桃林间观赏这一番春意。
薄雾轻起,溢散了桃花未落的一脉暗香,在人语秋千的深院中依洄荡漾。
青雾缭绕,星星点点下起雨来。
珞琪坐在湖边的石上,看着雨一滴一滴从天际垂下,在湖面的柳叶上流转,光华烁然。
绵绵的雨一滴一滴飘落,点染着她的云鬓。
珞琪并不躲,任由雨一滴一滴从罗裳绣裙上滑下。
她喜欢这雨,这样绵绵,这样情意切切,有种欲语还休的味道。
手背上滴了一滴,珞琪低头,澄澈如水的眸子凝视着那滴欲逝的水珠,身边萦着一川烟雨,而青雾散起,迷离了他的眼,仿佛远处的桃花也看不真切。
她望着这雾,心底蓦的涌上一个人来。雾那么淡,又那么浓,就在珞琪周围,将他萦绕成云雾缭绕的凡尘仙子。
可偏偏,珞琪触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了。
转眼之间,烟消云散。天犹寒,水犹寒。
珞琪不由得轻轻叹口气颔首,如水的眸子与青雾缭绕的一汪池水相映,一般幽深。
一声叹息随着细雨错落于三月的湖面,飘散了满湖桃花的春怀,周围萦绕着莺歌燕舞,却又是以那样欲泣无声的沉。
桃花落闲池,飘散了满湖望穿秋水的情思,春愁如此消瘦。
忽觉头上飘过一阵花雨,簌簌而下的花瓣落满衣襟,正在纳罕如何无风花雨骤起,就听身后五弟焕睿调皮地笑声传来。
“嫂嫂,似此良辰非昨日,为谁风花立小园?”五弟手从桃树枝上撤出,摇头晃脑咬文嚼字地逗笑。
“啐!不去书馆苦读准备秋闱赴试,若被爹爹知道剥了你的皮!”珞琪嗔怒道。
焕睿漫卷诗书,把玩着手中泥金扇,眸光中映着丝雨如线,甩开折扇轻摇,幽然一笑,书卷气尽显聪慧,略含几分淘气。一身素白团花褶宁绸长衫,腰系丝绦。
雨丝风片,飞花轻灿,淡烟微雨的天幕下,五弟焕睿的衣上泥絮片红微依,雨润春衫清透,嘴角间若有若无的笑意,令珞琪不禁记起当年的丈夫。立在故园细雨迷蒙中,一样风姿俊逸,风采卓然的少年,那是珞琪对丈夫云纵起初的印象。
珞琪微微垂眸,黯然叹气,不知远在异乡的丈夫此刻可也是栉风沐雨中。
又想到公公刚才提及南安郡王府来提亲的事,再看五弟焕睿,心里别是一番滋味。
又走出几步,快到前院时,小夫人霍小玉在角落里向她招手。
珞琪迎过去,轻服一礼喊了句:“小妈妈万福。”
霍小玉笑盈盈地轻声道:“今天是大少爷养母的祭日,若是老爷问起少奶奶去了哪里,只说是去郊外焚纸钱去了。”
说罢嫣然一笑,转身轻盈地走开。
珞琪心下万分感激,难得小夫人这片细心体谅。丈夫自幼被过继给大伯夫妇收养长大,大伯母今天的忌辰,她去祭祀也不为过。
心里欢喜,便放快脚步,厚德堂院里,却遇到了四太太庄头凤出院门。
四太太见了她,只是撇嘴一笑,那笑意中有着幸灾乐祸,令珞琪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珞琪小心谨慎地向四太太道个万福,脸上堆起盈盈笑意。
丈夫这些年一直调教她这个少奶奶,待人接物不可总把喜怒哀乐勾画在脸上,须是云里看山,雾里看花,耐人琢磨才是。
珞琪仪态端庄地从四太太身边走过,四太太目光笼着珞琪身影远去,寒针一般的刺背。
丈夫走了几日,珞琪掐指算着,已经十日过去,云纵也该回返龙城了。
心里记挂着碧痕的婚事,总觉得仓促的让碧痕圆房实在是委屈了她。尽管对丈夫纳妾心存埋怨,可也是不想碧痕受委屈。
逢了初一,公公去祠堂祭祖后依例让阖府的家眷在花厅齐聚用膳肴,yin翳散去后众人对枕云阁遇鬼的事只字不提,话题就落在碧痕身上。
珞琪扫了一眼众人,却不见四姨娘庄头凤,便借机提议道:“爹爹吩咐大少爷尽快同碧痕圆房,也是为了图个喜庆,不如借机冲冲府里的晦气。爆竹一响,叮咣一阵,什么邪气都冲散了。”
霍小玉的目光同珞琪交接,她会意的笑了在老爷身后布菜,借机说:“不过是图个热闹,当个幌子请这些官员的家眷聚来听戏,也不枉前些时府衙里事体不断的惊慌一场。”
杨焯廷这才默许,霍小玉忙接了说:“那小玉就去cāo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