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得人怜处最分明
杨云纵和珞琪慌张地摸黑穿衣系带,趿上鞋不及开灯就赶去书房。
书房内一灯如豆,昏沉沉光影暗淡。
管家低着头打了灯笼引了云纵夫妇进得书房,屋里才四壁焕亮。
父亲杨焯廷背着手,仰望着壁上那幅《草桥进履图》,猛一望去,画似乎没有边,草桥畔真有那跪地为老者恭敬地穿鞋的西汉贤相张良。
云纵和妻子倒身叩拜,嘴里道:“不知大人深夜来儿子房里,有何吩咐?”
杨焯廷没有回身,只是侧头望了一眼地上的小夫妻,手探去袖子里摸出那块腥红色汗巾,背手递给儿子道:“你的?”
“是!”杨云纵毫不迟疑地回答,珞琪恨不得拧丈夫一把,这个愣头驴,分明她在厚德堂编排说这汗巾子是她的,怎么丈夫说走了嘴?
公公哼哼冷笑两声,吩咐左右回避,带上屋门。
屋门关上的声音很轻,但那声响却重重撞颤珞琪的心扉。
公公带上房门意欲何为?
杨焯廷缓缓转过身,俯视跪在膝下的小夫妻问:“枕云阁里撞见的是人是鬼?到底是谁个,从实说!”
珞琪心如撞鹿般跳个不停,都怨她无事生非深夜去什么枕云阁,误撞了那桩污秽的尴尬事,如今凭她巧舌如簧精心遮掩,却终究难逃公公那双锐眼。
可该如何回答?那枕云阁里的男人是三弟焕信,她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若让公公得知,定不会轻饶。
不等珞琪答话,杨云纵已经抢先应道:“儿子是曾去过枕云阁,不过是去寻回媳妇,不过……”
云纵的话音犹豫,老爷子哼哼冷笑几声,话语中恶狠狠地问了句:“不过什么?你媳妇那些女扮男装去吓四太太的话,哄得过杨府上下,难道还能欺瞒为父不成!”
慌得小夫妻都以头碰地,大气也不敢吱。
珞琪跪地垂头,侧目偷望抿咬嘴唇的丈夫,心下想,怕是公公不审出个究竟,捉拿到那奸夫yin妇定不罢休了。
杨云纵沉静地低声回禀道:“回大人的话,夜黑雾重,儿子和媳妇都未能看仔细,就是四妈妈也只是看得个背影,认不真切。”
话音刚落,老爷子一脚踢翻云纵破口大骂:“孽障!你心中无鬼,又有何惧?若非看清了那奸夫是谁个,如何挂了这汗巾子在那里示警?”
珞琪心下暗惊,公公很少如此失态没个节制,竟然动粗踢打儿子。
但又佩服公公好深的眼力,旁人都被她的逢场作戏蒙混过去,只是公公却在众人丛中独醒,看穿了这些破绽。
“说!在为谁人遮掩?若不是这府里同你关系亲密之人,依了你大少爷的脾性,不是过眼云般事不关己一笑而过,就是拿出你那少老爷的威风了。”
公公一番奚落的言语,珞琪就见丈夫以头抢地,更是不肯开口。
云纵自幼被大伯父收养,同生父生母极少来往,呼唤生父杨焯廷叫四叔,父子关系冷漠。加之云纵少年时投笔从戎去朝鲜国多年,直到养父去世才从朝鲜回家奔丧。那时生父杨焯廷已经坐上龙城督抚之职,执意将他这个亲生的长子收回房下,其间感情微妙难言。
云纵平日尽守子侄下属之礼,敬生父如长官长辈;杨焯廷待这个长子也如陌生晚辈一般,平日叱责都是留了分寸,就连几次恼怒责罚,也都是拖来幼子冰儿代打。父子间总受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也无人去打破它。
珞琪心里焦虑万分,在公公面前徐庶进曹营的做法断然使不得,公公哪里是那能得理饶人之人,就看平日里管教训责几个小叔叔就手段不一般。
“不想说,还是不敢说!”对于父亲的厉声喝问,云纵仍是跪地不语。显然,没有看清是谁的借口也不攻自破。
杨焯廷赫然仰头长叹一声,瞥了眼珞琪道:“琪儿,去取家法来,板子藤条都尚可。”
珞琪心头一惊,难道公公要亲自动手拷问丈夫?
丈夫一心息事宁人,也是为了杨家的脸面,老爷子未免太过矫情,如何不依不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丈夫爱弟心切,自然是不肯招认出三弟焕信的。
珞琪前思后想,设计如何为丈夫脱身,于是乖巧地恳求:“爹爹,饶了相公吧,家丑不宜外扬,不管相公看到的是谁人,此人今夜定然已是吓得魂飞胆破,再不敢肆意胡为,爹爹还是息事宁人为好。”
老爷子目露狠意,瞪了珞琪一眼问:“媳妇,难道你知道此人是谁?”
珞琪慌乱摇头否认,目光散乱。
“去取家法来!”公公一声怒喝,珞琪忙提了衣襟起来,碎步小跑出了书房。
头脑一阵乱,去哪里去寻家法板子,霎时间脸一红,想到了适才小夫妻逗闹,丈夫扔在床头的那根竹戒尺。
冰凉的戒尺拿在手中,宽宽的竹板中间已经磨得光亮,不想今晚才沾过她殷珞琪皮肉的家法板子,转眼就要打在丈夫身上,这才真是患难夫妻呢。
珞琪寻思片刻,拉开抽屉拿出今晚拾到的赃物,玉佩和红抹xiong,走出几步,又是迟疑回转,将红抹xiong塞回了抽屉中。
珞琪转回到书房,丈夫依然保持着那恭敬的姿势跪伏在地。
珞琪怯生生地凑到公公身边,双手奉上戒尺板子,公公没有伸手接,只是回身吩咐珞琪道:“你来打,替为父审他,打到他开口说出实情!”
“我?”珞琪惊叫道,忙缩头捂住嘴,偷眼看地上丈夫,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珞琪心里忽然生出些促狭之意,晚间丈夫还拿出一家之长的威严来教训她这个不守妇道的媳妇,才不多久,就要被她这媳妇反过来教训。天下的事竟然如此滑稽,珞琪颇感无奈。
公公的话自然是不得违抗,她凑到丈夫身边,笑声逗他道:“相公,珞琪也是奉了爹爹的吩咐办事,相公莫怪。”说到这里,心里反是窃笑,想是公报私仇的时辰到了。
“打!问他,到底那奸夫是何人?”公公背了手。
珞琪轻轻地在丈夫撅起的臀上打了一下问:“相公,爹爹问你话呢,要如实回答。”
却不防备公公倏然转身,沉了脸瞥了眼地上的云纵吩咐:“忘记规矩了?”
“大人!”杨云纵猛然抬头,目光惊恐,又似是讨饶,嘴角抽搐,又在父亲威严的目光逼迫下,缓缓直了身子。
珞琪知道杨家的规矩严,子弟犯了规矩,那被打起来是没个脸面可留的。只可惜丈夫身有功名,少年漂泊在朝鲜国,立身扬名,如今却要像个孩童般被父亲责打,怕已经是颜面扫地。
丈夫少年得志,心高气傲,平日不是目空楚天,也是不曾轻易服过谁。平日屈从公公,无非是事君事父的伦理在。如今公公要丈夫云纵如稚童般褫衣受杖,怕丈夫无法去接受。
珞琪和云纵是表兄妹,记忆里表哥从未受过养父责打,反是从朝鲜归国回到生父身边这些年,受责也是五弟代为受责。
公公恼怒地喝骂:“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不是真要拖了你去庭院里,让阖府上下看你大少爷挨打,才肯从实招来?”
珞琪心如撞鹿般噗噗乱跳,公公说到做到,定然是一言九鼎。
但丈夫平素极好脸面之人,竟然毫不抵抗之意,冷冷地应了句:“儿子……无可奉告!”
“好!好!有骨气!”公公怒道,“来人呀!来人!”
公公一句话出口,管家推门而入,珞琪羞得满面通红,猜想丈夫此刻也该是无地自容,恨无条地缝遁身了。
“将这畜生,拖去二门,打!”杨焯廷咬牙切齿道。
珞琪大惊失色,不想公公竟然有如此过激恶毒的狠招数。丈夫不过是误撞奸情的人,真正应受责罚惩处的是那奸夫yin妇。
记得当年在朝鲜,为了一件公事,丈夫公然顶撞了他平日最佩服崇敬的师长原大将军,被拖出辕门挨了次军棍。那顿军棍让十九岁的丈夫颜面尽失,愤懑交加竟然一口血喷出,大病一场,险些送命。那是她和丈夫私逃从龙城到朝鲜国的第一年,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珞琪从未曾有的恐惧,而丈夫如何也不肯睁眼吃药。最终,是原大将军亲自来到病床前,抱起丈夫云纵一口口地喂药,刚柔兼济地唬了他,才令年少气盛的丈夫咽下这口闷气。
而如今,公公平素与丈夫父子失和,若是如此一顿辱打,非但是丈夫无面目立身于世,就是公公也未准能和原大将军一般对丈夫事后抚慰。
这可是难坏了珞琪,脑子里每根筋紧绷,仿佛被扯落裤子要挨打的不是丈夫,反是她殷珞琪。
珞琪忙扑跪向前劝阻:“公公英明,相公他忤逆爹爹是该教训,只是爹爹拖他去二门打,怕府中上下定然议论纷纷,无中生有,若是传出去些扑风捉影之事,怕有辱杨府门风,也徒让外人笑话爹爹治家无方。不如还是媳妇替爹爹来拷问相公吧。”
珞琪一番话语音急促,却是有条不紊。
杨焯廷看看她,挥挥手示意管家退下,又望望地上跪伏着的儿子杨云纵,咬了唇。
“去,喊了冰儿过来!”公公沉声道。
“大人!若是治罪只拿儿子试问,冰儿五弟身上伤还未愈。”杨云纵慌忙阻止,五弟冰儿是他的死穴。
父子二人僵持,珞琪心里更是愤懑,原本夫妻二人鱼水交欢,共度巫山yunyu,却被公公杀来给搅黄。
如此僵持下去定然是没个了断,眼见天色将要大亮,珞琪真不忍丈夫再受荼毒,若是公公真发了狠心拖了丈夫去二门当众责打,这岂不是要害了丈夫的命。
珞琪也顾不得许多,眼里心里全是自己的丈夫云纵,于是挺身向前道:“爹爹,不知道爹爹想知道的,可是此物?”
说罢从怀里取出了三弟焕信遗落在枕云阁的那块儿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