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是非
杜辉坐在羁押牢房内狭窄小床上,穿一身囚服,透过小小天窗,仰望天空。
不知恁地,他心情平静,并不报一点点侥幸心理,做垂死挣扎。
他只是担心,娜娜在外头,会哭。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娜娜的第一个男人,可是他并不介意。
他在娜娜身上,看见自己的缩影。
穷人家出来的孩子,挣扎着接受完高等教育,进入社会,如果不拼命往上爬,便只能一辈子做小喽罗,任人差来遣去。
他留学英国时,为生计所迫,做有钱老女人的情人,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供其消遣取乐。学成归国之前,那老女人总算待他不薄,给他一张大面额支票。
回国以后,他进广电集团工作,除了自身能力,如果不是手里有一笔可观存款,可以多方打点,他不会这么快升到现在的位置。
身为当时一线女主持人的妻子,也为他的坦荡仕途,出了不少“力”。
妻子是市里某个领导情人的传言,从未停息过。
可是,这有什么要紧?
她不过是要从他身上获得婚姻,而他不过是要借助她平步青云,他们各取所需,并不亏欠对方。
他们向各自的欲-望俯首称臣,从此沉沦,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杜辉笑起来,最初几年,他忙于上位,根本无暇考虑其他,到得一日,与妻子有染的领导一朝倒台,他已经根基牢固。只是妻子却难以接受现实,停薪留职,出国散心,一去多年。留下他,在花花世界里,渐渐发现自己想要一个女人的软语温存。
可是,他不想湿手沾干面粉,豁也豁不脱。
他静静等待机会,直到遇见娜娜。
第一次遇见娜娜,是在一个饭局上。做东的老总打算移民海外,说走之前请大家吃饭作别。
他看见老总带着娜娜走进包房,向四下介绍,这是他同学的女儿,戏剧学院主持人系毕业,好学上进,以后请各位多多关照。
在座诸人,无不心领神会。有人蠢蠢欲动,有人暗暗不屑。
他却没有一丝一毫鄙夷。
他注意她每一个细小表情,看她微笑敬酒,然后一仰而尽,仿佛豪爽,却是用尽全力,不让丝毫情绪流露出来。
让他平生怜惜,想起自己留学时的总总。
就此记住了她。
然后,在电视台的年会上,他再一次看见她,巧笑嫣然,顾盼生辉,软语呢哝。他走过去敬酒,她笑着一仰而尽,向他展示空杯,他看见她猫样大眼里的妩媚与邀请颜色。
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就是她了。
后来他们在一起。
娜娜从没有对他说起过,她的童年过得究竟有多苦,可是有一次,他无意中听见她对着电话,冲那个她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冷冷说:“离婚可以,要给妈妈十五万,作为对我们母女这些年来的一次性补偿和婚内财产分配。随便你去偷去抢去借,先把十五万给妈妈,余下的,无论拆迁款有多少,也同我们没关系。”
挂上电话,她独自坐在一隅,倏忽便伸手捂住双眼。
无由地,他知道,娜娜在哭,一个人坐在那里,无声痛哭。
他想走上去,用尽所有力气,拥抱娜娜。
可是到底没有。
有些伤口,只能独自舔舐,却无法暴露于人前,一如他内心那些黑暗的过往。
只是不自觉地,他愿意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更多关心和更多爱。
并非不甜蜜的,偷-情的刺激,与宠爱一个人的满足感,令他迷恋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杜辉,有人探视!”忽然耳边传来看守冷淡的声音。
杜辉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转过头来。
看守拉开铁门上的小窗口,“站起来走到门边,把双手伸出来。”
杜辉轻轻起身,走到铁门后,将双手从小窗口伸出去,感觉冰凉手铐卡在手腕上的沉重和冰冷。
戴上手铐的杜辉,被两个看守押送到探视室。
杜辉看见一个戴眼镜的陌生斯文男子。
男子等杜辉坐在他对面,向他做自我介绍。
“杜先生,我姓卞,卞则明,受人委派,从现在开始担任你的辩护律师。”
杜辉颇觉意外。卞君没有说“我受政府委派”,而是说“受人委派”。
他如今已成阶下之囚,虽然还没有落魄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可是外间不晓得多少人为了同他撇清关系,与有关部门联系,主动坦白。
不料竟然还有人愿意替他请律师。
卞律师推一推眼镜,“现在的情况,对杜先生极其不利。与本案有关联的证人纷纷将责任推到你身上,以求自保。”
杜辉听了,笑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换作是他,他也会这么做。
“杜先生,惟今之计,就是你能尽量回想起过去几年间,你所收受的每一宗贿赂金额,尽可能将之如数上缴,缺失部分设法补足。只有这样,才能争取从轻从缓,宽大处理。”
杜辉双手放在桌上,只是低头,盯着腕间的手铐,并不搭话。
卞律师无声叹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每一个最后落入法网的高官高管,不是曾经意气风发,誓言要做一番事业的?
“我调阅过检控方证词,有房产商和汽车制造商为在电视台做广告,送公寓和汽车给你,但是经查,这些都不在你名下。如果可以,最好能让你的朋友将公寓和汽车折合现金,退还给他们……”
杜辉轻笑起来,原来他们抓了他还不够,还要把娜娜也拖进来。
“卞律师,你不用说了,我已经认罪,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不会当庭翻供。”
即使他把娜娜供出来又怎样?也不会对减轻罪名有太大影响。
卞律师无奈。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奈何当事人不配合,他也没有办法。
“杜先生,你再考虑考虑,我明天再来。”
杜辉听了,只是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敲门,示意看守带他回牢房。
他已经不能再为娜娜做什么,只希望娜娜在外间,一切都好。
吃过晚饭,亭亭和朝阳出门散步。
那天亭亭醉酒醒来,看见自己躺在娘家窗上,就知道朝阳有把自己送回家了。
亭亭妈妈等女儿洗漱完毕,下来吃早饭时候,把女儿好一通审问。
“怎么又喝酒了?明知道自己酒量差还喝?”
“潘公子请客嘛~~~”亭亭只好朝老娘撒娇,以期老娘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停留。
严爱华点点头,这个问题算是派司了,下一个继续。
“你和小章现在什么关系?”
“妈~~~~”亭亭扑过去摇母亲的手臂,做小儿女状。
“坐对面给我老实交代。”严爱华身为部队文工团团长,女儿的这点小伎俩还是看得出来的。
亭亭只好瘪一瘪嘴,坐到母亲对面去了。
“我和朝阳是恋人。”亭亭说到“恋人”一词的时候,脸颊微红,有些忸怩,到底是女孩子。
“恋人之间四阶段,你们到哪一阶段了?”严爱华看看女儿,倒还是一副姑娘模样,但现在年轻人开放来兮的,她在部队和文艺圈里又见多男男女女间那些污糟事,虽然有自信她严爱华的女儿是个洁身自爱的,可终究还是不放心地要问一问。
亭亭嗔怒,“妈~~~”
“妈也不是老古董,但是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严爱华看一眼女儿脸上的红晕,“男人有时为片刻激-情,不惜花言巧语,骗取女人一片真心。你和小章要是真心相爱,妈妈也不会阻止你们发乎真情。”
亭亭红着脸微笑,“妈,我知道。而且,朝阳很尊重我,一直很克制……”
所以他们始终没有跨越最后那道雷池。
严爱华点点头,“昨晚小章送你回来,我对他提了提,五一的时候,把他父母约出来,我们双方家长见个面。”
亭亭无语了。
这个家里,妈妈不发话则已,一发话就是至高无上的懿旨,她和爸爸只有遵从的份儿。
“好了,别一副我欺负你男朋友的表情,赶紧把早点吃了,让小周送你上班,不要迟到。”严爱华在女儿看不见的角度笑一笑。发乎情,止乎礼,她更喜欢章朝阳这孩子了。
亭亭上班去,下班只要朝阳有空,便接她过去吃饭,饭后如果天气好,便出门散步,天气不好,两人就窝在家里,看看报纸电视,吃水果甜品。
日子逐渐恢复平静,仿佛稍早时候掀起的惊涛骇浪,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亭亭考虑再三,还是拒绝娱乐部主任与副台长的提议,继续留在生活频道。
亭亭舍不得萧笑天晴北方导演摄像编审大哥,她和他们这两年多,一起将一个节目做到现在,做出口碑,做出人气,她不想就这样放弃。
天晴事后抱着亭亭的膀子,狠狠说,“你是傻瓜!”
说完,却抱着亭亭微笑起来。“最可爱的傻瓜。”
亭亭曾经在电视台走廊里见过娜娜一次。娜娜仍画着淡妆,即使看起来有些憔悴,也难掩美丽。
出了这么大事,台里反复研究,最后趁娱乐频道改版之机,将娜娜调到幕后。天晴说,有可靠消息,娜娜合同到期,台里不会同她续约。
亭亭多少是有些遗憾的。她佩服娜娜,还能顶着重重压力,前来工作;也替娜娜可惜,以娜娜的才情,如不走歪门邪道,也不会有今时的结果。
“你别心软。”天晴看见亭亭脸上表情,捅一捅她的腰眼。
连许君在一边,都默默点一点头。
亭亭觉得温暖,大家都真心爱护她。
亭亭挽着朝阳手臂,把单位里发生的事,一一对他说了。
朝阳笑,“事前事后,对你态度一样,那才是真朋友。”
假如事前打压,事后又忙不迭吹捧,此人不可不防。
亭亭“嘿嘿”笑,“我省得。”
散完步,朝阳送亭亭回家,送到楼下,亭亭挥手叫朝阳回去,“我自己上去就行,你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
朝阳侧身吻一吻亭亭额角,“那好,你也早点睡。”
“到家给我条短信,我好放心。”亭亭下车,对车里的朝阳说。
两人依依不舍地道别,亭亭背着大包上楼。
走出电梯,亭亭便闻见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香烟味道,不由得皱眉。
现在全市提倡公共场所禁止吸烟,作为本埠高尚小区,小区业主委员会也适时召开会议,决定在小区内也推行禁止吸烟条例,所有公共地带,如健身房,游泳馆,棋牌室,以及电梯和公用楼道内,都禁止吸烟。
小区内居民大都能自觉遵守。
现在有人在楼道内吸烟,会是谁?
亭亭下意识伸手进口袋里,摸到手机,将手指按在快捷键上,倘使情形不对头,她可以第一时间求救。
然后,亭亭看见站在她家门口走廊窗前,面朝窗外,静静吸烟的女子背影。
听见响动,那女子转过身来,掐灭手中烟蒂,“亭亭,我等你很久了。”
亭亭大为错愕。
来人,竟是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