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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折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苏彦升被喝得惊跳起来,神智陡清:「你怎知那是《不复之刀》?」耿照没时间解释,只说:「琴魔前辈临终前,曾与我说过.」撑住女墙,作势欲跳.
    苏彦升差点破胆,揪住他的衣袖,尖声道:「你……你做什么?」
    耿照一把挥开:「万劫好杀,我要阻止它.」纵身往台下一跃,双手抱头、着地翻滚两圈,也不见他撑地起身,整个人横里一晃,忽如蝗虫般蹬腿掠出.
    他俯颈矮身,双腿飞快交错,奔跑的动线如水中游蛇,又有些像是林间鼯鼠,几乎让人产生「贴地滑行」的错觉;一霎之间,已切入万劫刀的挥动半径以内,飞也似的扑向碧湖的背心!
    「好……好快!」
    苏彦升目瞪口呆,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名乡下少年.
    耿照移动的方式,完全颠覆了苏彦升对「轻功」的既有印象.那种水一般流畅、完全没有顿点的连续动作,看不出有什么内力或招式的运用之处,与其说是「武功」,更像是由极端灵敏的知觉、异常发达的肌肉,以及不可思议的反射动作融合而成的运动本能……
    (这样的敏捷不像是人,似乎……更接近野兽!)
    耿照双手一合,原本打算出其不意地擒抱住碧湖的小腰,谁知她身子一转,拉着铁链踏上石刀,娇小玲珑的胴体顺势荡去,反而绕到耿照背后,细白的裸足挟着劲风穿出薄纱裙摆,「砰!」蹴上耿照的背门!
    耿照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眼冒金星,仆倒时身子一挣,连滚带爬的摸向石刀另一侧;原地「唰!」被踩出一小处陷坑,碧湖小巧的雪白脚儿顿成杀人凶器,美腿一勾,径取耿照颈侧!
    耿照闪避不及,并起双肘一挡,「笃」的一声闷响,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单膝跪地.
    碧湖踩着他的肩头一跃而起,右脚高举过:
    「教人跑步快的我倒是学过一些.」
    胡彦之不觉失笑.
    他精擅追踪术,轻功自是极好,于林间纵跃宛若飞影,不仅仅是快,更快得藏形匿踪,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鼯鼠山猫之类.
    然而耿照虽不通纵跃之术,身手却异常矫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间便能上树,攀着藤蔓飞来荡去,间隙太宽时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紧跟其后,仍在声息相闻的范围之内,胡彦之不由一凛:「这少年身手了得,若经调教,定成高手!」好奇心起,大声道:
    「喂!我叫胡彦之,是真鹄山鹤真人的徒弟.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耿照调到执敬司后,曾用心背诵过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册,心念电转之间,忽想想到:「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马狂歌』胡大侠?」危难中不敢失了礼数,大声道:「小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奔跑间无法详谈,两人逃出里许,只听身后叶摇树倒,轰隆隆的有如巨灵压境,渐次逼来,知道是万劫追到.胡彦之低头啐了一口:「呸,他奶奶的!这小娘皮是哪来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娆娆的,出手却这般狠.老子出入妓院,见识过的女子也不算少了,从来没看过这么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万劫所致.持刀的那位碧湖姑娘是水月停轩的弟子,原本该是一位良善贞淑的好姑娘.」将水月停轩里发生的事约略说了一遍.
    胡彦之闻言不禁回头,微微蹙起浓眉.
    「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
    「胡大侠认识么?」耿照奇道.
    「如果她不拿那把大刀子狂杀猛杀的话,我倒想认识认识.」他哈哈大笑:「放眼东海,无论正道六大派还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少年男子不憧憬水月停轩的?我十几岁时,根本觉得那是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哩!」
    胡彦之混迹市井,说话俚俗惯了,但被他豪迈的笑声一衬,说什么都不觉得卑琐下流.耿照忍不住笑起来,好感顿生,蓦地前头光线骤亮,不知不觉,这片深林将至尽头,唯恐妖刀接近人居,大声说道:「胡大侠!蒙你搭救,日后若有机会,小人定当补报!就此别过.」矮身钻入一处粗大的桠叉不动,静待妖刀接近.
    身畔林叶一阵沙沙动摇,胡彦之飞掠而回,一抓他臂膀:「小伙子!你脑袋不清楚啦?这么想死么?」
    耿照摇头.「若让妖刀离开此地,只怕死伤更多.」
    胡彦之一凛,见他模样十分镇定,心知有异,沉声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知道怎么应付?」
    耿照沉吟道:「我也没把握.不过要是能分开人与刀,碧湖姑娘应该有救.万劫刀对应的属性是『嗔』,非恚恨难平、怨念极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适的人选出现,妖刀便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引诱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尸怨恨平息,又或者力量消退,妖刀就会另外再找新主.当然,寻常人触摸到妖刀,也难保不会被妖魂影响,能不碰就不要碰……」
    胡彦之省悟过来,击掌道:「是了!只消分开人刀,待小娘皮醒过来,哄得她眉开眼笑、心花怒放,那捞什子的万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倒没想得这么多,只想阻止万劫杀入人群,见他说得高兴,不忍心告诉他万劫若被遗弃、不得不另觅新主时,必以旧主的血糜骨肉做为营养,是一柄凶恶至极的魔刀,只点头道:「胡大侠说得极是.」
    胡彦之笑道:「难怪你死缠烂打,净巴着小娘皮不放.我还以为是哪来的色中恶鬼,死也要占人家便宜.」圈指衔口,发出一声尖锐长哨,回头笑说:「若我那兄弟没死,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林中骚动逼近,耿照不愿连累无辜,低声道:「胡大侠,万劫杀人如麻,我们俩要是同在此处牺牲,就没人向正道示警啦.林后悬崖之下,还有三名水月停轩的姑娘等待救援,另外我将苏道长藏在烽火台中,这四位就麻烦你了.」
    胡彦之神情一凝,似要发怒;眼珠子一转,忽然哈哈大笑:「妈的!我们观海天门,还真是教你这小子给看扁了.」忽听远处一声昂啸,林中风动叶摇,竟似虎咆,喜上眉梢:「救兵来啦!」拉着耿照跃下枝桠,发足向林子尽处奔去!
    胡彦之施展上乘轻功,几乎是足不沾地,直如贴地飞行,身旁诸物飕飕掠过,眼角只余一抹残影流光,不消片刻,已将碧湖远远抛在了后头.遍数观海天门十八宗脉百余处观门,并无一家以轻功见长,能练到这般「泄地流影」的惊人境界,只能说是此人异禀天生.
    他不肯舍下耿照,紧紧拉着,奔行片刻才想起这少年不通轻功,赶紧放慢速度;见耿照满头大汗、迈步狂奔,却未如想像一般,被自己拖得一地乱爬,不觉惊讶.趁势按住耿照脉门,悄悄渡入些许内息,果然没有异种真气入体、与本身内力相互激荡的反应,暗忖:「看来这小子没骗人,他是真的没练过上乘轻功.」
    须知轻功要至「泄地流影」之境,除了锻炼筋骨,还须佐以呼吸、运气等内家功法,否则难以持盈保泰,纵快得一时,趋避、动静间也无法运化随心.耿照内力低微,也没学过什么高深的轻功诀窍,跑起来居然只稍逊胡彦之一筹,无怪乎他另眼相看.
    两人狂奔一阵,耿照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勉力开口:「胡大侠……」
    胡彦之皱眉道:「你说话能不能爽快些?『大侠』两字,连妓院的娘们叫春都不时兴了,你老弟何苦弄得我这么软?」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小人……」
    「行了行了.」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小子心肠不坏,就是别扭得要死.我看这样:我的年纪,当你大哥净够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好意思,喊你一声小耿——这样简单多了吧?」
    耿照本不是小气之人,听他说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来,边跑边喘:「好……好啊,老……老胡!」胡彦之哈哈大笑,忽然欢叫:「好兄弟!」前头树影两分,一头庞然黑影一跃而出,正是那匹紫龙驹.
    「小耿,同你介绍.这位呢,算来是你二哥了,有个匪号叫『策影』,踹死的恶徒可比我剑下杀的还多,二位亲近亲近.」他拍了拍那紫龙驹「策影」的马颈,策影却大不领情,低头一拱,黑毛白流星的长吻撞得他踉跄几步.
    胡彦之见它左眼血流如注,从鞍侧解下个系着黑旧红绳的黄油大葫芦,拔开塞盖,一阵浓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趋前几步,不再像之前那般躁烈.
    胡彦之仰头灌了一大口,忽然「噗!」一声,通通喷在策影的左眼处.
    策影吃痛,摇着头踏蹄低吼,「虎——」的嘶鸣声透耳一震,仿佛四周忽然生风摇动起来.耿照一凛:「方才那有如兽咆般的叫声,竟是它发出来的!」只听胡彦之道:「兄弟,事急从权,不及给你裹伤啦.先喝两口压压疼,一会儿咱们报这条老鼠冤去.」
    策影咬过黄油葫芦,居然仰头骨碌骨碌喝起来,酒水不住从它血红的口中溢出,有股说不出的豪迈杀气.
    胡彦之笑着对耿照说:「你二哥不只能喝酒,还极爱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枣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坛上好的兰英白酎,吃完气力百倍,真个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唤它都不停.下回有机会再找你一道.」
    「我有个法子,教小娘皮和那把鬼刀分开.」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
    「不过,得靠你二哥帮忙.你想不想听?」
    ◇◇◇
    两人布置妥当,胡彦之跃上马背,两腿一夹,策影掉转马头,小碎步往林中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紧,不消片刻,双方已在狭窄的林道间遥遥相望.
    胡彦之双手交错,自鞍畔擎出双剑,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炽电般的雪白长鬃迎风猎猎,劈啪劲响,犹如冲锋时高举的军旗旌尾!
    林道狭长,不容万劫回转.碧湖停下脚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后举至身前,刀尖直指林道,正对着急驰而来的策影!
    「又来啦!」耿照小声道:「小心她的《不复之刀》!」
    「放心好了.同样的招数,猪才会连上两次当!」胡彦之仅以两条腿跨住马鞍,放开缰绳,双手分持双剑,斜斜垂落身侧,纵声豪笑:「好兄弟,待会便瞧你的啦!」
    策影虎虎喷息,不像寻常马匹般仰头嘶鸣,始终不发一声,烈电般的一只右目迸出怒火,放开四蹄,飞也似的冲向娇小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许,掀起滚滚黄尘,形影之巨、声势之猛,仿佛要将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马眨眼已至十步外,林道宽约五尺,还不够一名成年人横躺,万劫刀固然难以挥动,胡彦之也没有跳下马背闪躲刀气的空间;十步一到,碧湖骤然睁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声破空尖响,地上卷尘倏分,细细的泥灰中印出一条极宽极扁、快到烟尘来不及合拢的乳白刀形,飕地正中策影!
    眼看马将对剖,策影忽往旁边一跳,肌肉纠结的马肩撞上林树,刀气削过鞍头,直奔胡彦之的腿胯!
    胡彦之双剑交击,危急中往身前一挡,「铿!」一声龙吟激荡,双剑应声折断;他整个人往后一仰,猛被刀气掀下马背!
    碧湖凝立不动,冷冷瞧着失驭的策影一路擦撞着林树,歪歪倒倒从身畔奔过——
    忽然间,一人从马腹下钻出,牢牢将她抱入怀中,在着地的一瞬间及时翻转,没让小碧湖撞着地面;便在同时,策影交错而过,张嘴咬住石刀后的铁链,往烽火台的方向发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着碧湖,伸腿勾住林树.策影拖着石刀绝尘而去,两股相反的巨力一扯,碧湖的小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鲜血,铁链脱手飞去!
    「救到了……」耿照抱着她一跃而起,不顾满面黄尘,欢声叫道:
    「我们救下碧湖姑娘了!」
    胡彦之翻身跃起,也不管双手虎口迸碎、鲜血长流,一把挥开黄尘,大声问道:「人呢?有没有怎样?」耿照低头审视怀中的少女,回道:「昏过去啦.似是……似是无碍,只有些皮肉伤.」
    胡彦之猿臂一舒,冲上去将两人抱住,眯着眼睛放声大笑:「干得好、干得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恶——」不意吃了满口黄尘,转头一径吐唾.
    尘灰飞散,三人都是黄扑扑的一身,碧湖纱布缠头,倒还罢了,耿、胡却有如扮戏文的丑角,均是苦着一张黄底白面,不见须眉,只眼眶、嘴缝、鼻孔周围等露出肌肤颜色.两人相对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只觉平生从未如此开怀,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彦之也是素昧平生,却仿佛于这一刻间无比熟悉;自他幼年离开龙口村、来到白日流影城之后,这是头一次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林树间一阵沙沙风摇,策影巨大的身躯缓缓行来,闭着的左眼尚未结痂,步子却十分稳健,身后雪白的长尾不住轻扫,纵使满身伤痕,自有一股沉定内敛的睥睨之气,犹如林中王者.
    胡彦之从腰后解下黄油葫芦,自饮一口,随手一抛.策影头颈不动,站得既挺又直,葫芦飞至面前,才张嘴咬住,仰头痛饮;喝了片刻,忽然一拱耿照肩头,长吻微伸,将葫芦朝他伸去.
    「你二哥让你喝酒哩!」胡彦之微愕,旋又大笑:「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我也是头一回见它请酒.」
    耿照哑然失笑,将葫芦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
    那酒又呛又烈,简直像透明无色的水状焰火,一路从口腔烧至腹内,所经之处如无数把刀子攒刺一般,不由一颤,咳出大口浊气,咬牙硬说:「好酒!」谁知开声之后,喉中刺痛感大减,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他拭着嘴角大口喘气,每吞入一口新鲜空气,喉管至腹腔内都有变化,时冰时热、又痛又痒;呆怔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模样定然十分狼狈,呼的一声,抓头傻笑起来.
    策影从他手里咬走了葫芦,依旧站得直挺挺的,自顾自的仰颈痛饮.
    「其声如虎,不轻嘶鸣;其行如电,不轻放蹄.峙之如岳,停之如渊,不倚爪牙而啸深林者,谓之『紫龙』.」胡彦之接过葫芦,拍了拍策影:
    「像你二哥这样,才能称得上是马中的千里之王.」
    耿照一吐酒气,点头道:「做人……做人也是这个道理罢?二哥真了不起.」
    胡彦之豪迈一笑,将葫芦递给他,径自从地上拾起两柄断剑,笑着说:「若非这对『狂歌剑』,只怕我已分成两半啦.这小娘皮好厉害的手段!」
    耿照心想:「原来老胡的对剑名唤『狂歌』.他的外号,却是从剑、马而来.」
    ◇◇◇
    两人将昏迷的碧湖横放鞍上,牵着策影回到崖边,摇摇欲坠的烽火台中已不见苏彦升的踪影.耿照有些担心:「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胡彦之摇摇头:「姓苏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见苗头不对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哪儿去啦,你担什么心?」
    耿照想想也是,赶紧奔到台后垂绳处.
    崖下的黄缨一见他探头,气得破口大骂:「方才那柄大石刀突然飞了下来,『轰』的一声坠入溪里,真是吓死人啦!你在上头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玩意儿丢将下来,不用先说一声么?」
    耿照心想:「原来它将刀甩下了山崖.」暗叹二哥灵性更胜常人,一边忙不迭地赔小心,一边缒着绳索下崖去,对黄缨道:「适才情况凶险,来不及同你说.这崖不太好爬,我背你上去.」
    黄缨原本窝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发作,一听他如是说,怒气大大平息,白了他一眼道:「哼,马屁精!谁要你来卖好了?」一张粉嫩小脸却涨得红扑扑的,杏眼里盈盈有光,菱儿似的丰润小嘴抿着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着她爬上山崖,得胡彦之与策影之助,将染红霞、采蓝二姝及魏无音的遗体拉了上来.胡彦之不识黄缨、采蓝,与染红霞却有数面之缘,奇道:「二掌院武功超群,是谁将她伤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黄缨听见,捂住小嘴,忍不住「咭」的一声,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明目张胆地瞟了瞟耿照,满脸的幸灾乐祸.
    耿照窘得脸红脖子粗,抓耳挠腮:「是……是妖刀所致.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啦.」胡彦之心觉有异,正想继续试探,忽听林间一阵蹄响,尘沙飞扬之间,十余骑冲了出来.
    马上的骑士身披双扣布甲、腰系双铊尾带,布甲上缀着鱼鳞铁片,背着髹漆长雕弓,鞍头两侧各挂着一个同式的箭壶,繁缨饰马,蹄铁簇新.人人佩带长剑,手中攒着长枪,只差一公子的为人,名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怕抬出二总管来也压不住,把心一横,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流影城中.我家二总管手段厉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请二总管搭救.」
    胡彦之点点头.「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两人以木材绳索扎成担架,让策影拖着魏无音的遗体上山.
    耿照背着碧湖,胡彦之背采蓝;染红霞虽已苏醒,但那「牵肠丝」的毒性极其霸道,中和之后会产生强烈的倦怠与不适,黄缨中毒浅,一夜好眠体力尽复,她却是全身酥软如绵,提不起半分气力,姊妹俩只好同坐一鞍,由黄缨扶持照应.
    「我听说独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还入京封了官.」走到中途,胡彦之突然问:
    「刚才那位……莫不是独孤天威的宝贝儿子独孤峰罢?」
    耿照点头:「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出身独孤皇族,流有白马王家的尊贵血统,是本朝开国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独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独孤弋号称「古今帝王武艺第一」,凭借着盖世武功开创帝业,在位才不到五年,却于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驾崩,天下震动.因其子年幼,不足以指挥大军结束割据,群臣遂拥立其弟,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独孤容继位,也就是日后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二十余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诸封国,奖农桑、开科举、兴水利、明吏治,白马王朝的基业可说是成于他的手里,百姓都说:「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敬爱之忱,可见一斑.
    独孤天威的年纪比武烈、孝明二帝小得多,孝明帝时被召进宫担任太子侍读,叔侄俩虽然相差了十多岁,却脾胃相投得很;独孤天威整天陪太子习武狩猎,蹴鞠打球、投壶赌戏等,玩得不亦乐乎,居然也在玩乐中建立起极为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后,太子独孤英于平望都继位,年号「承宣」,即为今上.
    据说孝明帝临终前曾说:「仲雷(独孤天威的字)贪好游艺,视兵家之事如田猎,所统如逾千兵,定要生乱,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亲政不久,想替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从三品的「员外散骑常侍」一职,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对,坚持不允;想替他弄一个奋威将军的虚衔过过瘾,谁知镇东将军慕容柔又搬出先帝来,一连上了几道奏折阻挡.
    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火了,恶气无处发泄,灵机一动,将独孤天威封到东海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让他做无职无权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有锐枪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干,的确不违先帝「不逾千兵」的圣训.
    承宣帝登基七载之间,年年都召见独孤天威父子,赏赐无算,去年还封了个五品的「羽林中郎将」给独孤峰,恩宠冠于群臣.
    自陶元峥死后,「丞相」一职不再升补,朝廷政务由三司六部分管,凡领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政务长官均可参与御前议事,直接向皇帝负责,王权大张.今日想封独孤峰一个年秩两千石的五品官儿,远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彦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独孤天威的儿子,真是好大的威风!」耿照默然无语.一行人沿着小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见白墙黑瓦的高墙建筑.
    还未叩门通报,身后忽闻轰隆蹄声,耿照等连忙避入道旁林中.只见大队人马扬尘驰过,朱漆重门闻声大开,众骑士马不停蹄,一路急驰而入,正是先前见过的多射司人马,葛五义也赫然在列.
    门关上之后,墙内仍骚动不断,尖锐的马嘶、兵器碰撞声此起彼落;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再度打开,一队骑兵驰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马,只是人数较先前少得多,约只十余名而已.
    胡彦之投以询问之色,耿照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寻不到二哥,便将朱城山翻了过来,也绝不甘休.」果然过不多久,又有一队骑兵出城,坐骑后拖着绳网等捕猎重械,阵仗十分惊人.
    「现在怎办?」胡彦之问.「杀进去?」
    「等.」
    耿照沉吟:「现在进城,必然惊动公子.先等他率大队出城再说.」
    此际日影西移,已近申时.胡彦之透过树影观察太阳,皱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这公子哥儿还出城么?」耿照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爷时常夜猎,我见他对二哥的喜欢,一定会再出来找寻.」
    胡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说,找了个节瘤圆凸的大树底坐定,染红霞、黄缨也各自倚坐歇息;采蓝、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林荫草软之处.
    策影的定性异乎寻常,一旦跪卧下来,便如一块黝黑乌亮的巨石,动也不动.鞍袋里还有干粮,众人配着酒水进食,倒也不甚难捱;只是染红霞始终没同耿照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还是无话可说.
    耿照忍着情思起伏,静静观察城外人马进出的情况.
    其间屡有骑队驰出流影城,却无一队回来,显然上头下了严令,没找到黑马不许回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流影城前六门洞开,独孤峰面色阴沉,率领大队人马奔出城来,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驰下山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蜿蜒细长的火焰龙.
    耿照等大队去远了,这才上前叩打朱门,「砰、砰」两声,墙上觇孔探出一张黝黑的年轻面孔,胸口以上的服色与哨队相似.他举火下照,眺望一阵,忽道:「你不是耿照么?怎么搞成这样?」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这说来话长了.烦请代为通报二总管,说耿照有十万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为精警,眉头大皱.
    「你带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们头儿说一声.」
    耿照摇头:「何大哥,麻烦你,先与二总管说.」
    那少年登时会意,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烦,你救得了我么?」耿照低声道:「不会有麻烦的,一切有我担待.」少年犹豫片刻,一溜烟下了墙台.
    片刻,两扇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持枪佩刀的武装侍卫拥出来,将耿照、胡彦之等团团围住,其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彦之小声道:「看来你朋友还是卖了你.」耿照摇头:「本城戍卫归巡城司管辖,我逾时晚归,关条已经失效,按理他是该通报明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女,只是拥有一张青春常驻的美丽面庞.
    (若以年纪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横疏影的元配夫人!)
    白日流影城的三位总管都很神秘,据说出身都不怎么高贵,流蜚甚多,却都传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二总管横疏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据说全城大小事都是此人说了算,掌权十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方,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稳了「东海七大门派」之一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风情,倒也不算怪事.
    黄缨扶着染红霞坐下,胡彦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低头,与那两名少年同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过采蓝、碧湖,以及放置在门外廊下的魏无音遗体,这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二掌院,我以为我们一年见上一面,已属难能.」她淡然笑道:
    「今日不知是什么香风,将你吹了来?难道是我家之剑,不入二掌院法眼么?」
    「若非那把昆吾剑,此后恐无再见之日了……」
    染红霞面色苍白,勉力一笑:
    「……二总管.」
    胡彦之闻言一怔,倏然睁眼.
    (原来,大名鼎鼎的流影城二总管、朱城山上的第一把手,人称「暗香浮动」的横疏影,竟是……竟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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