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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她咬咬牙, 下定了决心, 一昂头,自如地跨进了长定宫门。
    长定宫中有一株老桃树,已枯死许多年了, 据说是多年前后殿的那场大火将地下的根芽都熏死了,以至于这棵树再也生不出绿叶, 也开不出花来。但长定宫又长久无人问津, 以至于这棵枯老的桃树便一直留在这里。
    她跨进宫门, 就瞧见桃树干枯的枝干朝着天际伸展。枝下站了个人,一袭石青色圆云纹领袍, 衣边缀一线赤金。长身而立, 身姿岧岧, 似暗尘里明月一亮。
    朱嫣瞧着他的背影, 一时竟有些没认出他来。
    原来那个总是坐在轮椅上、单单薄薄的李络,竟比她高出了那么多。她须得微微抬起头来,才能远远地将他收入眼中。
    “见过五殿下。”她收回视线,低身行礼。
    李络却未回头,只说:“嫣儿,你过来。”
    “……做什么?”她有些惑意, 但还是从了他的意思,近了前,走近那棵老桃树边。
    李络的指尖搭在粗糙突兀的树皮上,慢慢地向上掠去,直到遥遥指着树枝上的一点绿。他说:“你瞧,这棵枯桃树又生出新芽了。料想明年开春,定是一树桃花。”
    朱嫣抬眼一看,果然如是——一片糙砺的枝干上,竟有一点鲜嫩的绿芽,娇娇俏俏的,格外可爱。这老桃树枯死了那么多年,如今竟然枯木逢春,生出新枝来,叫她着实吃惊。
    “还真的!”她抬了眸,朝李络望去。
    身旁的男子正抬头瞧着那点新芽,颜似珮玉。明明是她从前看惯了的脸,但如今瞧来,却多了一些说不分明的味道,让朱嫣看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李络察觉了,扬唇一笑,问她:“怎么?看我也能发呆?”
    从前朱嫣觉得他像雪,像冬天。可如今这么一笑,就似春开雪融了。春光还是旧春光,但李络却不同了。
    朱嫣听到他低低的笑声,回过神来,不由耳根微微一红,嘴上怒道:“五殿下切莫胡说八道,我瞧的是这桃树上的新芽。”
    “哦?”李络也不戳破,“那是我看错了。不过,你脸红什么?”
    “……那是气的。”她抚了抚衣上的褶子,故作气定神闲,淡然道,“五殿下先前将我骗得团团转,我回过神来,生气了,不过如此。”
    李络又无声地笑起来。
    “你生我气?”他微微弯下了腰,身影笼罩了过来。朱嫣不得不后退一步,这才能摆脱他的胁迫感。从前她可没想到,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有朝一日站起来竟然是这么高的。他还在说话,“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相伴,你可以慢慢生气。”
    朱嫣微怔,有些懊恼。
    “五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既不会嫁给你,又怎会与你相伴?”她一抟衣袖,背过身去,声音颇有些傲然,“只怕是日后我嫁了人,便要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再也不必见您了。”
    她别别扭扭的,在心底又重想了一遍:没错,她可不能让李络这么轻松地如了意。
    李络安静一阵,又笑了起来,道:“看来,你是瞧不上我了。”
    朱嫣头也不回:“那是自然。”
    李络好整以暇道:“那嫣儿仔细说说,我到底是哪里不好。”
    要说这个,那朱嫣可就来劲了。她回了身,掰着手指头仔细数了起来:“第一,那就是你无权无势,又不得陛下看中,我看不上。你也知道,我出身朱家,再怎么也要嫁个数一数二的男子。你在这京城,能排得上老几?”
    李络的目光扫过门口的一排暗卫,再瞧瞧修葺一新的宫宇,欣然接受了她的评价:“说的也对,我确实是无权无势,父皇也不爱和我说话。”
    “这第二呢,是我俩性子合不来。”朱嫣撇了撇嘴,“你觉得我铁石心肠、厚颜无耻,我也是这么觉着你的。而且,我和五殿下可是有一大堆新仇旧恨的。先前我开笼放走了五殿下的鹦鹉,还撕掉了五殿下的文章,五殿下难道都忘了?”
    李络慢慢地听着,心里只觉得好笑。
    朱嫣确实是放走过他的鹦鹉,因福昌公主嫌弃那鹦鹉烦人、碍眼。但后来那只鹦鹉又被个小太监送回来了,问小太监是谁捉的,小太监三缄其口,支支吾吾说不知道。那段时日,听闻朱嫣伤了脚,连学堂都去的少了。
    朱嫣也确实是撕掉了他要交给先生的文章,因他在陛下的千秋宴上抢了大皇子的风头,又惹恼了福昌公主。但那之后,她便派遣婢女送来了一本诗集,里头夹杂着她写好的文章,足以交给柳先生交差。
    “这么一说……我俩确实是有不少恩怨。”李络点头,“嫣儿说的在理。”
    “再有呢,最重要的是,”朱嫣掰着第三根手指,义正辞严地说,“五殿下,我又不欢喜你。你叫我与你作伴?那岂不是折腾我呢!哦还有——还有!你有只惹人厌的鹦鹉,成天说我‘恰巧’‘胖了’,烦死人了……”
    她说的振振有词,却换来李络淡薄的笑。
    旋即,他便伸出手来,将这一个劲儿作天作地的姑娘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你说的,我都听见了。”他搂着朱嫣的腰,在她耳畔低语,“知道了,知道了。”
    他的气息贴着耳朵根吹过来,痒痒热热的。朱嫣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眼睁大极大,险些怀疑自己又在梦中了。
    可李络的怀抱,分明又是真的。
    她又听见擂鼓似的心跳了,但这回,是她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她吞了口唾沫,小声问:“李络…五殿下,你的双脚,当真好了?”
    “是。好了。能跑,能走。”他说,“也能娶你,然后带你去外头骑马。”
    这话便如一句炸雷似的落下来,朱嫣急急忙忙推开了他,背过身去,恼道:“五殿下,你怎可这般失礼?要是让旁人瞧见了,我的名节怎么办?”
    “这儿没有旁人。”他说,“都是我的人。暗卫只听我与父王之令,绝不背叛。”
    “……那也是旁人!”她皱着眉说,“五殿下可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总之,你,你…你一个骗子,我瞧不上。”说罢了,连礼也来不及行,便提了裙摆,匆匆往宫外头跑。
    她的背影跑的飞快,一溜烟的,转瞬就出了宫门,仿佛是在逃。李络看着她的背影,双手一负,不知当不当笑。
    换做其他皇子,她敢这样失礼,不仅直呼他名,更是不行礼就失仪地逃走,只怕是要挨罚了。也独有他不当回事,还觉得习惯。
    仔细一想,兴许是他早习惯了朱嫣跟在福昌皇姐身旁高高在上的模样了吧。
    ///
    御书房。
    朱皇后在门外守候许久,陛下才得了空闲,令她进来。
    正是盛夏,屋外的大热太阳晒得朱后身后一层闷汗,眼前有些发晕。但到了御前,仍旧得顾着礼节,端端庄庄地低头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皇帝坐在书案后,正埋首于奏折,头也不抬道:“坐吧,桌上有梅子汤,皇后拿了解解暑。”
    朱皇后低声谢恩,便扯着衣摆上了座。她翘着小指端起那盏冰镇好的酸梅汤,只觉得喉里越发干渴了,但她心上压着事儿,没心思喝酸梅汤,只道:“陛下,臣妾想与您商量一件事。”
    “说吧。”
    “淳儿的年纪也大了,如今正是娶妻成家的时候。前时臣妾给您瞧过几个姑娘,罗家的、朱家的,您都说挺好。如今,臣妾想将婚事定下来,再向您请一道赐婚的圣旨。”
    闻言,皇帝放下了手中的朱笔,道:“皇后先前指给朕看的几个姑娘,都很是不错。朕觉着那个罗家的姑娘,适合做淳儿的正妻。她性子文静贤淑,恰好能压一压淳儿的冲动劲头。”
    见皇帝这么说,朱后心底一松,笑说:“臣妾也是这般意思。嫣儿虽与淳儿亲厚,但不如罗家姑娘适合正妻之位。臣妾的意思是,罗凝霜为正,朱嫣为侧。陛下,您瞧……合不合意?”
    因这事已十拿九稳了,朱后松了一颗心,慢慢啜饮起酸梅汤来。金尾调羹一扬,爽口的果汤入了唇喉,解了她喉间的燥热。
    “罗氏就那么办吧,”皇帝果然这么说,但旋即,话峰一转,道,“但你家那个侄女儿,朕不是说了要留一留吗?这么好一个姑娘,嫁给老大做侧妃也是耽误了,朕还想留着她给其他几个孩子瞧瞧。”
    朱后手中的调羹一松,啪嗒摔入了碗中。
    她强笑起来,又问道:“陛下,您是说…不打算将嫣儿嫁给淳儿了?”
    皇帝被她问的有些不耐烦了,将手中朱笔一掷,蹙眉道:“皇后是没听懂?朱家的阿嫣,朕觉得不错,想留着她配给其他皇子做正妻。”
    第40章 奚落
    朱后回到岐阳宫时, 面色极差。懂事的宫人们瞧见她的脸色,便纷纷低头退避, 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下了銮舆, 径直进了贤育堂中,半分也未停留。
    门扇合拢, 朱后靠着南炕坐下来, 揉了揉眉头,面色发冷。谨姑姑连忙抽出团扇来,仔细为自己的主子打风:“娘娘歇会儿, 可别气坏了身子。陛下兴许只是一时来劲,才说要将嫣小姐留给其他几位殿下。过几日, 娘娘再去御前劝劝, 陛下定会改了主意。”
    朱后听了, 面色非但未有好转,反而更冷。
    她哼了一声, 眯眼道:“眼小嫣儿的事是小, 那李络的事才叫大。陛下不打算将嫣儿留给淳儿, 反而要配给其他的皇子。这偌大宫里, 还有哪家的皇子年纪恰好,能与嫣儿凑成对?不过是李固与李络了。李固自有裕贵妃给他打算,轮不到陛下操心,如此一来,本宫如何瞧不出陛下是在给李络那小子铺路,好叫他与咱们朱家绑在一道儿?”
    朱后越说越气, 话到最后,忍不住拍了一下桌案:“就凭他,也配的上朱家的女儿?”
    “咚”的一声重响,叫人心狠狠一颤。
    “娘娘,您消消气!”谨姑姑连忙劝道,“往好处想,陛下这是全然不曾疑虑皇贵妃之死与咱们有关系,这才大费周章地想给五殿下与娘娘您扯上关系。”
    朱后冷笑一声:“这倒是了。指不准,陛下日后还要将李络记到本宫膝下来呢。陛下看他与自个儿长得像,这怜悯的心思便止不住了!也不瞧瞧他一个罪女之子,病病弱弱的,也配得上朱家的嫡女?更何况,嫣儿本当留给淳儿做侧妃的!”
    谨姑姑又悉心劝了一阵,朱后的火气才慢慢淡下来。
    朱后长舒了口气,皱眉道:“眼下里,那李络双脚康健了,能走能跳,陛下又宠爱他,只怕日后更会有造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这小子想要查生母的事儿……”她冷着脸,拨弄着尾指上的甲套,叮的一声响,险些将一颗猫眼石给掰下了。
    谨姑姑目光一转,小声道:“娘娘,当年的人证已没了十之有九,只余下一个秋荻,也留在咱们岐阳宫里,尽在您的眼皮子底下。这事儿,奴婢觉得您不必忧虑。”
    朱后却是个格外疑心重的,她挑了挑眉,道:“不成,这秋荻的嘴巴万一不牢靠,那可不成。过些许时日,得将她处置了。”
    谨姑姑的心口一跳,想起秋荻的容貌,顿时觉得不忍。但一想起纯嘉皇贵妃之死,她便又狠下心来,屈膝领命:“是。”
    朱皇后合起眼,闭目养神一阵,道:“眼下李络的事儿要紧,嫣儿与淳儿的事儿次之。陛下不肯为淳儿赐婚,哥哥那里,想必也是不肯松口的。要不然,嫣儿这事便先搁一搁,算了。哥哥实在要将三房的那个朱妙塞过来,也就随了他的意了。”
    此后,贤育堂里再无什么响动。窗牗外一树夏蝉叫的响亮,嗓门儿低低高高,不知疲倦。
    ///
    朱嫣与李淳的亲事没能谈妥,这桩八卦,很快生了翅膀似的偷偷在岐阳宫里传开了。盛夏里人易昏倦,午后精神不好,听听琐碎口舌之事最是振奋精神,尤是这等事关大殿下的八卦。先是几个小宫女自苗公公处探得此事,其后传到了掌事姑姑与福昌公主的耳中,接着当值的公主伴读秦元君也知悉了此事。
    秦元君得知此事,心里是极高兴的。大太阳晒的午后,便往朱嫣门前凑,只想去看她的笑话。
    她在玉粹斋前扣了扣门,许久才听得有人起身应门的响动。待琴儿将门敞开了,秦元君跨入屋里,就见得朱嫣刚从竹榻上午憩醒转,打着呵欠慢慢起身。
    秦元君瞧着她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心里就暗笑不已:全岐阳宫的人都知道她要沦为笑柄,她倒好,自己高枕无忧,睡的舒服,怕是浑然不知情吧!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恰好能瞧瞧朱嫣那副失落的样子。
    一想到朱嫣失魂落魄、美梦尽碎的表情,秦元君便觉得心底暗爽不已,长久以来在岐阳宫积压的气儿,都在此刻释出来了。
    她捏着团扇,装模作样地在圆凳上坐下来,清了清嗓子,温声道:“哎呀,嫣儿,我听说那件事儿了!我寻思着,你如今应当正伤心着,便过来瞧瞧你。”说罢了,端起茶水凑至唇边,慢条斯理道,“这天下也不只一个大殿下,还有什么李公子赵公子的,都挺好,你多瞧瞧别人罢!”
    珠玉声叮咚一片,身着轻罗的朱嫣撩起珠帘,揉着眉眼踏出来了。屋里陈了好几座冰笼,驱散了酷热暑气;她未施脂粉的面上干干净净的,轻薄无汗,叫人看着便舒坦。
    “什么赵公子李公子?”她有些茫然,瞧着秦元君这位稀客,“说的什么事儿呀?”
    “哎,你可别装了,我知道你心底伤心着呢。”秦元君勾起唇角,曼妙地笑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嫁给大殿下,整日里求着娘娘如了你的心愿么?如今这事儿被陛下打回来了,你想必心里难受的紧。这难受呀,就要排遣出来;该哭就哭,该委屈就委屈。要不然,憋出了病,那可就不好了。”
    她这番话说的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一旁的琴儿已经坐不住了,秀眉倒竖,怒道:“秦小姐,您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有你说话的地儿吗?”秦元君瞥一眼琴儿,轻蔑道,“你也不过是个丫头,轮得到你插嘴?”
    “你!!”
    朱嫣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秦元君口中说的是什么事:“你是说,陛下亲自发了话,不让我嫁给大殿下吗?”
    秦元君以团扇掩住唇,一副同情的样子:“是呀……这事儿也真是奇怪了,我也想着你本是十拿九稳要嫁给大殿下呢。如今陛下这么一说,你兴许只能嫁给那些个李公子,王公子了……”
    虽表情是怜悯的样子,但话到最后,好似要飘起来了,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言而喻。
    朱嫣眨了眨眼,有些意外。秦元君盯着她的面庞,想瞧出失魂落魄、心魂欲裂的表情,但令她失望的是,朱嫣就好似梦游似的,一点儿都没流露出难受之情,反而还有一丝……
    ——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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