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下)

    柳浣花晕里吧唧地跟着一行人上来霸气十足的房车。
    一路上吐得昏天暗地,柳妈妈急得团团转,偏偏吃什么都不止吐。
    到古堡的时候她想惊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这是一片隐藏在乔木林里的英国古堡。全身那种参天大树,茂密如云。枝叶都拖曳到地面上了,像是华丽的女王,俯瞰众生的嚣张。一个闪身躲了进去,怕是永远不会被发现。
    她第一眼就喜欢上这里,浓荫匝地,绿影缤纷,这样的地方,像是中世纪英国电影里的场景。住在古堡里的金发女主角就在这样漫漫汪汪的夏日,不经意邂逅了玉树临风的男主角。秋千上的紫藤花好像是约好了,一起开放。
    城堡左侧墙壁上满是绿茵茵的爬山虎,衬得整面墙像是一面翡翠样的琥珀,亦或是一块巨大的价值不菲的老坑玻璃。
    车子直直开到停车库,古老华丽的电梯直接将她们一行人送到房子里。
    柳浣花需要扶着柳妈妈稳住身子,窦唐风似乎有些愧疚:“见完了爷爷你就能好好休息了。”
    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巴望着赶紧见那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劳什子爷爷赶紧将她放生吧。
    既然是血缘关系的祖孙见见面,有必要这么眼神犀利剑拔弩张搞得跟利比亚局势似的吗?柳浣花自从抬头看着他一眼之后就再也不敢抬头了,心里直犯嘀咕。
    再好看的房子,没有了家的气息,就等于一座用石头和水泥砌起来的空盒子罢了。
    柳妈妈倒是一点都不惧怕,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丝嘲讽:“窦前辈,好久不见了。”
    她还记得老人找到她说出的那些残忍,她还记得他气势凌人的眼神和咄咄逼人的架势。将十几年前的她,击败得溃不成军。
    那人虽已经白发如霜,却尤显精神矍铄,眸子里闪现的是时过境迁的淡然,气势却依旧霸道:“好久不见。”
    柳浣花没想到自己所谓的爷爷竟然是这样的大人物,更加惊奇的是窦小妮从楼上蹦蹦跳跳地下楼,看到她跟哥伦比亚看到南美洲一样惊奇:“花花,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窦唐风这才慢腾腾地解释:“她就是你妹妹了,四叔的孩子。”
    窦小妮傻愣在原地,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柳浣花其实心里也惊讶,可是从头到尾想了一想,也就符合逻辑了。加之来这个地方已经被各种惊讶震撼得麻木了。抗震能力显然提高了不止一个等级。
    被窦小妮拉到房里的时候她还是一脸苍白,说话都是有气没力的。
    “小妮,你别叽叽喳喳一直问,我现在也是混混沌沌的。
    “可是我好奇嘢,前两天刚回来,都没来得及跟你道别。可是这才几天啊,你就成了我名副其实的妹妹。
    “这简直是狗血台湾剧嘛,哦不,是韩剧。难怪我们俩那么投缘…….”2小妮比谁都先接受这个事实,嘴巴跟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没完没了。
    “小妮姐,我不是你妹妹。我自是来见一个人,为我妈妈逃回一个说法的。并不打算大规模认亲…….”她揉了揉眉头,十分头疼。
    “你来了,恐怕就走不了了。”窦小妮郑重其事地说道。
    她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我爷爷是不会放你和柳阿姨走得了。他们这么些年都在找你们,本来前两天还挺管家说起要采取行动呢。只是没想到是你么。”
    “凭什么你爷爷要我们留下我们就得留下啊?难道美国没有人权了吗?”
    “法律在我们家行不通的,我爷爷认识参议员百分之二十的议员,并且不只是一日之雅的关系。”
    柳浣花这才知道章剑当初忧心忡忡在她耳边叮嘱的原因了。她们母女完全是自投罗网鸟入樊笼嘛。
    “那有什么办法出去没?”她焦急异常。
    “除非四叔好起来,可是他现在失忆不记得所有是人了。而且还痴痴傻傻的。”窦小妮一脸难色。
    窦家爷爷吩咐让她们休整一整天再去见窦应承,然后便再也没有出现。
    房子里的女佣和管家都是讲英文的,柳浣花六级成绩都还没出来,听得并不顺畅。
    “妈,我们怎么办?小妮姐说他是不会放我们回去的。”她急得团团转,她现在可算是新婚之人了,结婚证还没捂热就远赴重洋。竟然还被告知已经被软禁?
    柳妈妈一点担心的意思都没有:“你不用担心,这事儿交给妈妈。”
    “早知道这种情况还不如不来呢,我现在对见他一点企盼都没有了。”她赌气说道。
    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身体的机能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却依旧辗转难眠。手里握着永远拨不通电话的手机和红色的结婚证。
    是那天仓促去领的,结婚照是两人唯一一次合影。她被拥在他怀里,幸福甜美,被许诺了一辈子的安好。
    才分开几天,想念就像是一条射线,有,没有终点,一直蔓延……
    a市现在是白天吧,是晴天还是雨天呢?风大不大?温度高不高?是不是没有了我的早晨他连早餐都胡乱应付?是不是在开会的时候会偶尔分个神想我?会不会也在星光璀璨的夜晚睡不着摩挲着结婚证?…….
    她就在这些混乱思想里昏昏入睡。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空气干燥而焗热,像是烧烤炉,而她们就像是任人宰割的烤肉…….
    屋子里温度恰到好处,柳浣花梳洗完毕随着柳妈妈下了楼。
    老人仿佛已经等候多时,语气有些不耐烦:“走吧。”
    于是柳浣花知道了,原来这个血缘上的爷爷,并不待见她们母女。正好,两看相厌,在不相见是最理想的了。
    窦应承独自在一栋房子里,哥特式建筑,红顶白瓦,线条明朗。墙外绿意环绕,视野里是印象派的鲜明风格。倒真算得上是养病的世外桃源不二之选。
    窦应承一个人在院子里的花圃里手持剪刀奋斗着,听到声音才转过来微笑了一下。背后的保加利亚玫瑰依旧反季节地开得灿烂如云。
    那一瞬间,沧海桑田。
    这是柳妈妈脑海里唯一出现的词语。
    时间似乎对他格外慷慨或者是偏爱,完全没有留下深刻的痕迹。依旧是青丝浓云,面若盛年。他见了来者,仿佛有一秒钟的怔忪,唯独被眼尖如鹰的老者捕捉。
    柳妈妈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心潮澎湃不能自抑。相反,是一种时光洗涤过的淡然而优雅,她款步如莲,笑靥浅浅地走了过去,轻声道:“你好吗?”
    是一种释然,是一种重生,是一种对岁月的宽恕……
    你好吗?
    “谢谢,我很好。”窦应承笑得有些傻气,像是大智若愚的禅师的拈花微笑。
    柳浣花心里倒是翻江倒海,不是难过,也不是喜悦。
    像是一种酸涩,小时候的憧憬有朝一日被填充成一种不在预料之中的颜色。不是自己曾经企盼的,不是自己曾经仇恨的,不是自己曾经想象的…….颜色。
    老者并没有打扰他们旧时一家三口的相聚,悄悄退了出去。
    只是高墙大院周围,突然多了些莫名其妙的黑衣守卫,像是夏雨之后一夜长出的笋尖。
    窦应承的私人医生看着他牵着柳浣花的手有些惊讶,之前的治疗他基本上对周围的人或事物有着本能的排斥。
    而现在,窦应承也想不通自己为何有这般奇怪的举动。这对陌生人一进入他的眼帘,似乎心里某一块就开始塌陷,开始松软,开始悸动。像是苗圃里春天撒下的种子。雨露阳光都来临的时刻,它便蠢蠢欲动了。
    就是了,他突然觉得,这两人就是他的雨露阳光了。
    柳妈妈看着他忆不起过往的样子,甚至是松了口气,拉着柳浣花的一只手:“陪着他说说话吧。不要提从前了。”
    窦应承似乎眼神一黯,又笑了起来:“你们都留下来吧,我去做好吃的。”
    柳浣花为了自己的幼稚的血缘父亲一句话,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好,我去帮你。”
    柳妈妈进来他的房间,那是老人给她的钥匙。
    房间里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杂乱。
    她微微叹了口气,习惯还是没变,几十年如一日,像一个优秀的战士。
    床头的描金纹欧式壁柜里,密码锁似乎中年没动。
    她依着当初两人设定好的密码打开的时候缝隙里有灰尘飞扬了起来,似乎在阐述着这些年被尘封的寂寞。
    只有一个日记本,安安静静地躺在角落里。摆脱了岁月的纠缠,远离了时光的腐蚀,依旧纸页白皙,墨子鲜艳。
    柳妈妈一段段地阅览着,心里尘封的伤疤缓缓地被揭开,没有疼痛,只有惋叹,只有唏嘘……
    伤心岂独息夫人?
    她当初彻夜未眠地等待远行归人的时候,他何尝不是日日企盼着能够重归?
    伊人独唱式为式微胡不归的时候。
    英雄亦是怅然泪下,遥望远方,低低吟诵:陡坡高冈,我马玄黄。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等于童话。
    柳浣花是抱着感恩而虔诚的性能陪着窦应承的,她想起前几日章剑若有所思的时候讲的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果有机会,那就原谅吧。
    是啊,她又有什么好怨恨的?
    他有责任,有苦衷也好,抛弃她们母女也好,毕竟他是这个世界上,她不可取代的父亲。这一点,除非时光倒流,否则大局已定。
    “爸爸。“柳浣花看着他并不苍老且始终带着满足微笑的侧脸,鬼使神差地喊了出来。
    窦应承拿着锅铲痴痴地望着她,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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