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又过两日,楚成按照计划再度去了千膳楼。
这回他没有再把整个楼都包下来,只要了二楼的一间雅间。一是反正愿者已然上钩,就不必瞎摆阔气了,该省的钱还是要省一省,不然万一朝廷不乐意贴给他们了怎么办二是他把全楼包下,便意味着楼中除却掌柜伙计再无旁人,反倒不方便沈映安插东宫侍卫。那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让这拨人跑了,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酉时,楚成便按时到了酒楼。酉时二刻,几位“贵客”才姗姗迟来。
来的仍是几个五大三粗的乡民,但如楚成所料,上次见过的一个也不在其中。有点让楚成觉得有趣的是其中有两名农家妇女,都抱着孩子,一语不发地跟在其中。
入得雅间,楚成从几人脸上看到的反应也和上次那几人差不多这样的精美佳肴他们谁也没见过,一看见这些个菜便蒙住了。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吞了下口水,但最终还是谁也没上桌,都坐到了一边。
普通农户家粮食有限,所以凡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要先紧着能下地干活的男人吃,日子久了就成了女人不能上桌的习俗。这习俗在许多地方都有,有的地方是半省一省都如此,也有的地方比如眼前这般的,便是临近的个村子有这样的规矩。
楚成在游历四方时见识过这些,对此心中有数,但当下他也不好指责这规矩不对,便只笑说:“是在下疏忽了,不曾想过会有妇道人家去做探墓寻宝的事。小二。”
守在雅间外的小二即刻进来听吩咐,楚成道:“隔壁那间我也要了,同样的膳再备一桌,请两位大嫂用。”
这是名流间的行事规矩。虽则这天下是男人做主,但越是混出头脸的越是不会在妇孺面前胡逞威风。就拿这女人不上桌吃饭的事来说,这事起初是事出有因,但穷地方的人有气没处撒、有力无处使了,才会让这种事逐渐成为风俗,好像回家踩上自己娶回来的女人一脚就显得他有本事似的
在名流之间、尤其是在京里,反倒绝不会让这种看似有理有据的“规矩”成为规矩。京里大多数达官显贵在设宴的时候都不过是讲究个男女大防,男眷女眷席位分开,免得男人们喝酒喝多了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这种风俗差异看似只是小事,但其实背后隐藏了很多东西。楚成就曾读到过一篇文章,是当今太子十四岁随皇帝南巡时写的。
太子洋洋洒洒地分析了一遍男女分工差异,还在结尾处怒斥了在此事上有样学样的官员。
太子说,要靠男人糊口的人家为了生计让男人先吃饱无可厚非,但家境殷实的官员也这样“立规矩”便是不辨是非,脑子里都是浆糊,愧对圣贤书。
这篇文章,想来当今圣上是满意的,让人誊抄数份传遍了各地。一月之内有无数奏章呈至京中,皆是地方官吏向太子告罪。
这篇文章楚成也是满意的,略过太子彼时还有些稚嫩的文笔不提,他觉得能这样以小见大、明辨黑白的太子日后一定是位明君。先前他都不惜的入朝为官来着,觉得官场太过污浊,贪官们沆瀣一气,连他亲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太子那篇文章让他觉得,哎,若能跟随这样一位明君,学出名堂之后入朝为官或许也不错。
只可惜,他刚学成不久,楚家就倒了,他到现在连太子什么样都还没见过。
楚成一想起这些过往便心情复杂,但眼下这些复杂姑且不提眼前,两位农家妇人面面相觑,接着又迟疑着看向了眼前的几个男人。
楚成初时以为她们是不敢擅自到旁边吃饭,不由蹙眉,却见几个男人在相互交换视线后看向了她们:“你们去吧,把孩子留下就行。”
两名妇人便将孩子留了下来,坐在楚成右手边的那个瞧着大大咧咧的,把孩子往腿上一放,就解了襁褓:“听说公子是个爽快人,我们也不拐弯抹角了,有好东西都拿给公子便是。”
襁褓解开,楚成都服了他们了。
襁褓有两层,中间夹满了珍珠玉珠南红珠。孩子脚下垫着三两块金锭,背后则铺满了玉片,瞧着可能是金缕玉衣上拆下来的玉。
楚成看得直发蒙,下意识地道:“你们这般藏东西,孩子可太难受了。”
“嗨,一个赔钱货,不值什么。”男人摆手。楚成一噎,心下了然,这做障眼法的两个大概都是女孩子,在这样的人家怕是死了才好呢。
他无声地缓了口气,将心思挪回正事上。他得好好跟几位聊聊,确定他们就是那波盗墓贼才行,若和上回一般还只是来出手东西的,这事便还不能完。
楚成便说:“你们这般谨慎倒是好。但我听说皇陵附近守卫众多,你们没在办事那日被盘查真是好运。”
“嗨,什么好运,不过就是从一开始便谨慎罢了”男人笑着摆手,“我们几个下墓的时候,就让她们抱着孩子在外等,弄上来就塞到襁褓里。一路出去,官兵瞧见了也没有问的,一是我们手上什么也没有,二是谁会觉得有人能带着孩子办这事呢这法子真是好用,附近还有几处大墓,皆是前朝帝陵,我们打算日后再下几回,您若有兴趣,东西还可以给您。”
呵,还打算把这生意一直做下去了
楚成心下冷笑,暗道你们断子绝孙去吧。
在今日之前,他对这伙盗墓贼说不上恨。因为他早猜到他们是附近村民,连带着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不过是为生活所迫才铤而走险。今日一见他才知道,这几户人家大抵原本境遇也还可以,却又是下墓又是把自家孩子的命都不当命的,真是弄死他们得了。
楚成就又叫了小二进来:“大菜可以上了。”
小二应了声哎,折出门去,扬音便朝楼下喊:“清居贵客传八道瓮中捉鳖嘞”
“瓮中捉鳖哈哈哈哈哈”雅间里一片哄堂大笑,楚成无声地抿了口酒,一句话都懒得多说。
瓮中捉鳖这名字确实可笑了些,实际上是千膳楼的一道名菜,用陶瓮这菜最初时叫“千寿吉祥瓮”,后来有个潇洒不羁的读书人来吃了,上桌一瞧就说:“什么千寿吉祥瓮,这不瓮中捉鳖嘛”
当时的掌柜估计也是个豁达的人,和这读书人聊得投缘了,就随着他的意改了名字。
今日,这菜的菜名,也刚好是一个暗号。
在菜端上来之前,沈映便带着一干侍卫冲进了雅间,上演了一道真正的“瓮中捉鳖”。接个盗墓贼大惊失色,隔壁的两个女人也传出了惊声尖叫。但门被围得水泄不通,背后的窗户也早已关死,在官兵的刀下,谁也没有逃脱的机会。
几人都被押出去的时候,楚成刚好把手里这一小盅酒抿完。先前将这差事推给沈映的侍卫统领上前满是敬佩地朝楚成抱拳:“楚公子,真是多亏您了。日后您兄弟沈映那就也是我亲兄弟,您放心”
楚成淡淡地把酒盅一搁:“谁跟他是兄弟。”
“”统领不解地看向沈映,楚成已悠然地离了座,双手一伸:“我今儿就是个收赃的重犯,不押我去见太子么”
“你干什么啊”沈映锁着眉头上前拍开他的手,紧张地低喝,“你可别给我惹事,东宫哪是随便进的我们真把你当犯人押进去,你出不来了怎么办”
“也对。”楚成恳切地点点头,但手依旧伸着,“不然这样,你们先把我收了监,然后禀太子一声。太子什么时候想提审我这犯人了,你们再来提我便是。”
众人:“”
沈映到底是比较适应他这没完没了的幺蛾子了,只是皱着眉瞪他。侍卫统领则已是费解写了满脸,心下直说你有病啊谁不知道你前阵子刚从牢里出来头一回见到上赶着还要回去的
不过楚成也没在狱里待多久,这种重案底下人都不敢压到过夜再禀,沈映立刻就进东宫回了话。
太子见案子办得顺,本身就心情大好,听他说到楚成直接把自己又搞进了牢里那一步,直接笑出了声:“这人可真是”他连连摇头,“赶紧把他放出来,明日早朝回来孤便见他。”
“是。”沈映松气抱拳,沈晰又大大方方地给他把花在千膳楼的钱贴了,交待说几个盗墓贼交由刑部按律去办。
按律去办,这几位大概就都要人头落地了,就算是从犯也得流放出去。
沈映迟疑了一下,便说了两个孩子的事。道这样的人家估计交给爷爷奶奶也只有受罪的份儿,不如由朝廷安排。
太子点了头:“也好,交给张济才吧。”
等到沈映告了退,沈晰自顾自地又回味了一遍这件事情,便离了书房,去绿意阁找楚怡。
他鲜少在晚上去找楚怡,楚怡自料不到他会来,正在屋里写东西呢。
她让青玉给她寻了个封皮特别好看的不上是日记,在形式上更像是手帐。
今儿个她写的正好是关于他的事,她觉得自己这样一时沉溺恋爱感、一时又理智地觉得这样不行实在不是个事儿,得赶紧拿个明白主意,便在小本本上列起了他的优缺点,打算好歹先闹明白他到底是优点多还是缺点多。
在动笔最初,她发现果然是缺点比较容易想
比如地位太高,导致她毫无安全感。
这个是致命的,说错一句话都要担心会不会死的恋爱叫什么恋爱啊怀着这种心情上床都得担心车会不会开着开着变灵车好吗
还有就是他三妻四妾,不能对她一心一意。
这个不致命,但也让人很梗得慌。当然,这说不上是谁的错,归根结底是他们成长的年代不同导致的。
她也并不想改变他,那不现实。她只是觉得站在她的角度,他今天睡这个明天睡那个、心里装着好几个女人,都让她觉得别扭。
不过,他还算讲理。
楚怡认认真真地提笔在优点栏里写了个“还算讲理”。有好几次了,在她都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分的时候,他即便听得不高兴,也还是能接受她话里在理的部分,他并不是全凭自己喜恶处事的人。
然后楚怡又写了个“还算宽容”,这一点体现在他对妃妾的态度上。她发现他从来不苛待谁,即便是云诗那样小心到让他有点不高兴的,他也并没有发过火,只是顺着云诗的意思不去了,但吃穿用度上该关照的还是关照。
接着楚怡又写了个“对我还算好”,在这时候,白玉进屋禀了话,说太子正往这边来。
楚怡顿时心里一虚,一把拉开抽屉把小本本收了起来,又站起身理了理衣裙,做得一派从容地向外迎去。
沈晰走到院门口时一眼看见她在堂屋外,滞了一下。
她从来不会提前出来迎他的,妃妾们也都没有这个规矩,今天怎么这么郑重
他便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问她:“怎么了”
“”她怔了怔,“没怎么啊”
那你早早地出来等着干什么
沈晰不解地蹙了蹙眉,也没再问,就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别紧张,孤虽是晚上来了,但不是要逼你。”
“”她原本没往那儿想,他这般一声明,她反倒脸都红了,低了低了道,“那您什么事”
“刚遇到个趣事,想跟你说说。”他拉着她坐到床边,捏着她的手,讲故事般的把楚成和沈映办案的事给说了。
跟她说话真高兴他每天都这样觉得。
她不像太子妃时时刻刻都端着,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总是很谨慎,笑容都像是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听得高兴了会大笑,会笑到往旁边的枕头上栽;他卖关子了她会立刻锁眉,用眉目间的不满催他赶紧往下说。
跟她聊天的时候,他会觉得这才叫聊天,别人听他说话都像在听吩咐。
“这伙盗墓贼,就这么着全让你哥哥给诓进牢去了。”他终于说到了最后,看到她含着笑,心情舒爽地长声吁气。
“明天我会见见你哥哥,你若是想,中午让他一道过来用膳”
“好”楚怡明快地应了。她跟楚成说不上有什么兄妹情分,但这个人她感兴趣。
沈晰点点头。话题已然了了,可他还觉得没跟他待够。
他于是环顾着四周,搜肠刮肚地想找点别的话题,但是真不巧,今天中午他也说了两件趣事给她,眼下真的没事情了
早知道他应该省着点。
他的心里乱了起来,目光落回她面上,手攥了攥她的手,听着自己的心跳再度开口:“那个”
“嗯”楚怡微微侧头,他窘迫地咳了声:“孤今晚睡你这里。”
“”她难免一慌,可他这话又不是打商量的口吻,让她没有说不行的机会。
但说他不是打商量吧,他接着又很温和地解释了起来:“孤说了不会逼你,今晚就跟上次一样。”
跟上次一样,单纯的睡觉觉
楚怡死死低着头,面红耳赤地点了点:“那臣妾去沐浴更衣。”
“去吧。”他绷着脸,状似平静地一应。
她局促地起身,朝他一福就跑了,青玉在后面疾步跟着,想笑又不敢笑。
沈晰舒心地吁了口气,想了一想,叫来了白玉:“奉仪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孤说”
“”白玉怔然,沈晰锁了锁眉头,说得更明白了点儿:“她方才为什么出去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