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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夫一妻

    回到家,白菡不让说,婧媛还是说了,让天篪给白菡把把脉,天篪说,有点,有点像是怀上了,又看了看她的舌胎,一时说不准,问了行经情况,就有分了。
    又过了半个月,白菡果然就有了妊娠反应,开始赶口,一早起来前总是一个劲地干呕,后来吃什么吐什么,人便两三天瘦下去,原先桃花似的脸,也变得没有了血色,天篪和婧媛便不让她做一点重活,只在家里做做饭,收拾收拾院子,日子一天天过去。
    到了秋天,白菡终于生了,又是一个女儿,那就是杨秋。到了第二年,又怀上了,又生下杨冬,还是个女孩。
    白菡下乡连生了两个女儿,加上杨夏,杨春,就是四个丫头,两个女人一个小子没有,生下天篪就有些不高兴,白菡也整天没有了笑脸,好像都是她的错,只有婧媛打起精神来说,我不信,妹妹肚里没有儿子,说是这么说,这一家好几口子,日子怎么过?
    就在这时,八路军正式开始号召一夫一妻了,农会会长马长宝,带着八路军代表来找杨天篪谈话,问他和两个女人的关系,天篪不好说,婧媛抢过话说,我不是他的女人,他早写下休书了,那八路军代表说,新社会了,那你们到乡公所去办个离婚手续,才能算数,不然你们不明不白地在一起,我们是不提倡的,现在人人平等了,提倡一夫一妻。
    后来婧媛便和天篪去乡里办了手续,从此他们就真的没有关系了。
    到了秋季,天篪在杨河小桥那边的老宅上又建起了三间草屋,婧媛搬了过去,他们从此分开来了,成了两家人。
    婧媛和女儿杨春住河边的新屋里,那时的杨春大了,在刘庄小学念了初小,再念完小就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婧媛便不再让杨春念书,留在家里随自己学做活,杨春虽挺懂事,可是还有许多弄不懂的地方,她们为什么要分出来过呢?她们和那边的人不是一家人了吗?那么她为什么要称杨夏的爸爸也叫爸爸,而称杨夏的妈妈叫娘呢?杨夏称她的妈妈叫大妈呢?她就觉得,她一定是妈妈生的,而杨夏和杨秋杨冬是娘生的,她们是一个爸爸,两个妈妈,所以才分开来过日子,她们不是一家人了,杨春问妈妈说,她说的对吗?婧媛说对,对的,婧媛便把杨春的头搂在怀里,不让杨春看见自己,赶忙把泪擦了。
    下面的几个孩子都比杨春小,并不因为分开来,就不在一起玩了,白天还在一起打闹,只有到晚上,才各归各的妈妈去睡觉。
    晚上,婧媛很少出去走动,一是她一走,家里就剩下杨春了,孩子小,一个人留下来怕黑。二来她又能到哪去呢?先前她还能左右去串门,找平辈调年的说说话,自从出了那两层事,就是人家背后不骂她,她自己心里也有愧,和女人们拉呱着无意就会上心,天篪回来了,虽是一夫两妻,但她毕竟又有了男人,她刚有了两年的笑脸,这下又成了寡居了,还有什么脸与人家说话?
    婧媛更不想到白菡那里去,过去是一纸休书,是自己写的,那还能糊涂,现再是公家人当面办了离婚,她就真的不能和天篪再有夫妻行为了,过去干什么?让人瞧不起?让人骇怕?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天篪没有事,也是会再来看她的,有时从外边带回来一些东西,会让孩子送过来一些,没有要紧的事,他是不过来的,不过来也好,过来了要让婧媛伤心的,大约天篪也知道这一点。
    倒是白菡经常过来,过来就说,姐一个人闷在屋里,两步的路,跨过小桥就到了,怎么不过去?
    婧媛说,过去想过去,事情做不了,闲下来就过去。婧媛在做事,白菡手里牵着孩子,随她走着,白菡有福气,人家刚分开半年,天篪的生意就红了起来,有了钱,不要她做多少事了,白菡又摆起了过去大小姐的样子来,重的活,天篪请人做了,白菡只在家里做做饭,带几个孩子,洗手剔指甲,哪像她一生的苦命,婧媛嘴上不好说。
    白菡现在和婧媛在一起说话,虽口口声声地叫着姐姐,也能帮着孩子叫大妈,则完全是一种坦然的心态了,过去她虽是小,说上天,她是天篪后娶的,前妻还活在,又在一个锅里吃饭,不管怎么心里总有些不自在,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是杨天篪唯一的女人,杨天篪与秦婧媛没有一点关系了,只还有孩子称呼没有变,别的都变了,所以她就有一种完全获胜者的心态,不过这个获胜不是她争取得来的。这样她又有一些愧疚,所以她凭着良心,也不能一下子冷落了婧媛。
    天篪不常过来看婧媛,这是天篪很自觉,也很自爱,再过来就是瓜田李下了,而她白菡过来,既代表她自己,也能代表天篪,所以白菡倒常过来看婧媛。
    有的活,非两人搭手才能做,比如拐磨,拐磨是个巧活,磨头的人,一边添粮食,一边握着磨担,带转磨头,后面推拉的人只管出力。白菡一到乡下来,前面转磨头也不是,不是忘推杆,就是忘了添粮,换到后面拉磨担杆,又没有力气,婧媛便停下来朝她笑,说她大小姐出身,她也抺着一脸汗承认自己无能。后来慢慢学会了,两个女人前后配合,把磨转得像绕龙线,面便从一周磨齿吐下来,围成一周的白粉丘,婧媛便收下来放在罗子里筛面,婧媛把罗子簸箕托在手里,捧起来一旋转,麸皮就像漩涡一样卷到一起,捧了,剩下明净的粲子来。可是白菡就学不上。
    婧媛笑着说,别说你,就是出根土长的乡下女人,也有一辈子不会撮麸皮的,婧媛就是好巧手了。现在分开来了,婧媛没有人帮她拐磨,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捉或盘,促,先把粮食捧在磨眼的周围,然后到后面去,推推磨担,在磨转动起来时,靠震动把磨眼周围的粮食震下去。可是旋转四五周,再停下来,添一次粮食,这样必须使出很大的力气,不然磨转不过头来。相对盘就方便些,那不用磨担,就像推一样,自己推,自己添粮,那又很慢。
    白菡过来看到了,便要帮婧媛拐磨,婧媛不让,说,娘俩吃的甚少,一会儿,一会儿就够了。婧媛不需要别人帮助,也能生活下去,她的心里明白,以后的有生之年,她再也不能拖累别人了。
    有时候,天篪也会一个人悄悄地走过来,看婧媛,那多半是龙眼乌的时候,一天出诊回来,天黑了,又没有黑尽,白菡在家里做饭,孩子在里外的乱跑,他便点上一支烟,逍遥地走过来,站着和婧媛说说话,往往是他问的多,她说的少。
    天篪说,娘俩做什么吃?
    婧媛说,一勺水一把面够了。
    天篪说,习惯吗?
    婧媛说,习惯。
    天篪说,有事要做吗?
    婧媛说,没有。
    天篪说,有事就叫一声。
    婧媛说,没有事,说什么?
    天篪说,零用钱有吗?
    婧媛说,有。
    天篪掏出钱说,留给孩子脱单做件衣服。
    婧媛说,不要。
    天篪把钱放在床上,婧媛把火推进炉膛去,燃起来,脸被火光照亮了,有泪流下来,她擦了一把,连忙把钱拾起来,揣回天篪的兜里说,不要,真的不要,你快回去吧,要不在这边吃?她说的是客气话,并不是真留天篪吃饭。
    天篪说,我有钱了,你留下来。
    婧媛说,你是你的钱,让她婶收着,将来给孩子读书用,快回去吧。
    正在这时,那边孩子过来了,一路上叫着爸爸,声音由远到近。孩子后面还跟着妈妈。
    白菡过来了,一边解围裙,一边跟婧媛说话,天篪已随孩子回了小桥那边,白菡留下来不走,说,她大妈,怎么吃?
    婧婧说和你大家大口不一样,两把火烧好了,家常便饭,能有什么花样?三百六十天不变。她笑了,让白菡坐下,白菡不坐,用解下的围裙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说,出来让生粮熬熬火,抽空和你说两句话,再回去就能开锅了。
    婧媛说,大锅饭香。
    白菡说,香是香,一大锅水遥遥地烧,过去我烧不惯高灶,火熄了,一吹又冲出来,连头发都烧着了,现在也学会烧火了,什么事都要学着做,她便笑起来。
    婧媛也只好陪她笑说,我这人口少,还是闷灶锅方便,就是不干净,天天要擦。
    说了一会话,婧媛送白菡走出去,又不见了杨春,随后找过来,还听到白菡回来不知道跟天篪说什么,天篪有点生气,不高兴,见婧媛来找孩子,白菡赶忙说,让她在这边吃好了,婧媛没有回答,牵着杨春就回去了。
    走后,白菡说,要送什么给她,我又没有反对,你让我送过去,多好?你自己老是一个人溜过去,有什么话要说的?现在你不是她的丈夫了,让别人看见会说笑话。
    天篪说,我怎么就不能过去?我给些零用钱给春儿,有什么不可以?那也是我孩子!
    白菡说,我没说不可以,我不是说让我给吗,你说让我给多少我就给多少,为什么你自己要过去呢?
    天篪说,为什么偏要你给呢?
    白菡说,这些就是女人的事,你一个男人,送钱给了一个女人,这是什么事?
    天篪说,这能有什么事?过去她也是我女人,你不是还和她一床睡过吗?现在说两句话就怎么了?
    白菡说,那你就随她过好了,我再跟你离!
    两人说了吵了几句,也不当回事,晚上上床的时候,白菡不理他,天篪把她扳过来,要了她,开始白菡不给,用手护着衣服不让他脱。天篪说,我不好,怪我好了。
    白菡转过脸说,你还想让我做一辈子小?
    天篪吻住她说,说哪了,以后我不过去就是了。但我也不能一点责任也没有呀!
    白菡说,我又不是舍不得东西,我只是不愿看到你人再和她在一起。你怎么能懂女人?女人什么都可以给,就是不可以把男人给人家……过去你是两个女人的男人,现在不是了,你不能三心二意地不爱我。
    天篪终于又读懂了白菡女人书的一页。他知道,白菡很大方,她不在乎把东西给婧媛,可是容不得把属于她的情感送给任何人,好可怜的婧媛有什么办法呢!
    天篪要了白菡,白菡也响应了他,凡是有了情绪,他们都做得很有情,有好的情绪,做得好,有嫉妒的情绪做得更好。女人就是情感动物,也是怪物,说来没有一个不小心眼。
    从此,天篪就真的有了忌讳,不敢轻易过去看婧媛,有些东西要送给婧媛,总是让孩子送过去,或者,直接让白菡自己送过去,白菡也挺乐意。
    又过了两年,他们渐渐适应了,仿佛真是两家人了,心里没了障碍,白菡和婧媛两人才回到了真正的姐妹关系上来。就这样过下去,本该没有故事了,想不到事不随人,二次土改运动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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