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染红衣
状元桥没有桥,只是一个小集市。
状元桥向南不下一箭地,有一个村庄,即卞庄。这里姓卞的人家很多,你问一问,都称是晚清武举卞状元的后代。对当年卞状元应试的时候,“箭射金钱眼”,“枪挑红绒索”,“刀劈千层席”的八面威风,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但你问一问,这里为什么叫状元桥,不叫状元府,下马台,卞祠堂之类的名字,状元桥桥在哪,却没人知道。
人们习惯了与好的名声相亲联姻,这是很正常的,哪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只要能扯上的,总想拉上关系,就比如我们赵氏家族,一谈起家谱,总是从赵匤胤开始,姓秦的就不提秦桧了,古人今人一个样。许黑胡子的妹妹住在状元桥,却不是卞家庄,而是在卞家庄相反方向,在状元桥的小集市的北首。这里没有几户人家,走过一片榆林,前面便是一户财主的宅地。四面有壕沟,占地约十余亩,壕沟很宽,都在烈马的腾挪之外,壕沟里的水虽是死水,却绿得发青,水面上荷叶落残,凤头菱倒是茂盛,若大如盖,菱叶平铺在水面上,一个个鸡头一般的菱角却冒出水面来。
走到正南的方向,壕沟上平放着吊桥,吊桥两边三三两两地站着闲散的人,或抽烟,或说话,像是亲友在等待赴宴,又像是看热闹的过路人。这些人手一直不离衣袋,那里面都握着顶火的手枪。这些人都是许黑胡子的侍卫,是专门来为许黑胡子妹妹喜事护场子的。不能破坏喜事的气氛,所以都用短枪,深藏不露。
走过吊桥,便可以进到庄园来,里面是一个四合主院,后面还有一个不大的花园,花园里有假山,鼋池,松竹林和青岗坡,园子虽不大,也很迷人。
前面的院子过道门口挂着两只大灯笼,一抬头,你便可以看到许黑胡子的两个贴身护卫吴小三和魏小三,都提着双盒子枪,在过道大门口逡巡,这不是吓人,是耀武扬威,亲友完全可以不当回事。当然了能进出这个园子的人又没有一个没有见识的。
许黑胡子的妹妹就深居在这个宅子中。这户财主是许黑胡子的亲娘舅。
许黑胡子父亲从军死于战争,母亲携儿女回了娘家,那年大旱,又赶上蝗灾,一片风雨云般的蝗虫落下来,沙沙一阵过后,便连芦苇的叶子都不剩了。
饥荒年景摆下来,直应了民间小调中唱的,大户人家卖骡马,二户人家卖庄田,三户人家无别卖,卖妻子儿女过光阴,三个铜钱娶幼女,半边烧饼纳后婚。
母亲带着孩子回娘家,投了哥嫂,哥哥是乡坤,社会上常有应酬,嫂嫂便容不得荒年里家里又多出几张嘴来,母亲便丢下两个孩子投河死了。
哥哥回来执罚了女人,便把姐姐的遗孤收养下来,这遗孤便是许黑胡子许魁和他的妹妹许瑢。
舅舅给两个孩子供书上学,本来许魁也不会走下道,只因为那年舅舅在场子上得罪了人,遭遇到一个兵痞的纠缠,气得吐血,从此一蹶不振。许魁气不过,在五松岭等到那个人,从衙里下来,见面没说一句话,举刀就砍,连劈了三刀,才把那兵痞的头剁离脖子,踢出去两步地,从此,许魁便不见踪影。
许瑢知道后,才知道哥哥已经成了剽把子了。那时候舅舅家境已衰,许黑胡子把妹妹寄养在舅舅家里,舅舅又全仗着他的势力了。也再没有人敢欺负过他,也没有人敢欺负许瑢。许瑢便成了状元桥一代的娇小姐。却并没有人知道她是许黑胡子的亲妹妹。
许瑢出嫁的那一天,请了许多客人。但有一半是许黑胡子的手下,或者道上的兄弟朋友。没有几个不备枪的,所以整个庄圩里外,就像是站满了便衣军人,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看着到处张灯结彩,一片红彤彤的景象,就让人隐隐感到这红色喜事又有一种血光的预感!
许瑢所嫁的人家,也是一户地方势力的财主,迎亲的队伍来了,姑爷挂着红花,骑着白马,后面是八人抬大红花轿,再后面还有一顶四人抬绿尼小轿,那是迎亲备给老妈的轿子。
大户家人小姐出阁,总要雇老妈子。老妈从催妆过来,给姑娘妆新,出阁走时还要将老妈带过去,待到分朝,老妈的任务才完成,在新郎家拿了赏钱,再回到姑娘家拿雇工钱。老妈是一种乡间职业,跟妓院里的老鸨完全不搭界。老妈一定要是全福人,所谓全福人,就是指双爷全娘,双爷全娘是指做老妈的人自己父母健在,男人家的公婆也健在,当然一定是自己男人也健在,自己膝下还要有花有果,如果自己只有儿子,倒还可以做老妈,却是不够十全十美,如果自己光有女儿,没有男儿,是断断不能做老妈的。
老妈在姑娘这边要过催妆一个晚上,帮助姑娘整理嫁衣,传授一些新婚之夜事情,是个受人尊重的人。于是随姑娘到婆家,男方的亲友就不拿她尊重了。
闹房的时候,人们要闹新娘子,都由老妈给挡着化解着,于是人们便跟老妈闹,让老妈说喜话,唱浑唱,,宣染气氛。这个时候,有能耐的老妈是最容易拿到赏钱的。
老妈在送过房之后,还要侍候新郎和新娘宽衣解带,多少年轻人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新娘的左襟上的第一个纽扣,一定要让新郎解。这寓意“解怀”。接着,老妈要看着新娘和新郎脱去外套衣服,钻到被子里。老妈将新郎的外套覆盖在新娘的大红棉袄上,叫作“乾坤覆盖”,还要丁嘱一句:更深了,早行房事,男上女下,乾坤不能颠倒……所以传统的姿势,民间一直相传男上女下,是寓意千百年的夫权社会。
第二天直到陪着新娘包好团圆饼才算完成任务。
所以大户人家姑娘出阁,总要挑选有名气的老妈侍奉姑娘过门,这样可省得姑娘在闹房时少挨搓揉。
来迎娶许瑢过门的队伍,一行有许多人,前面是吹鼓手,后面是两顶轿子,再后面是抬盒礼品。这些人大多是职业的,哪家有喜事,连人带轿子一起租用。所以这些人,两边的亲友都不熟悉,只有两边持枪的保镖,是自家的亲信。
迎亲的队伍上午卯时刚过不久,就在状元桥这边出现了。看这吹吹打打的阵势,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阁,一路上夹道观看的人很多。走过一片榆林,便看到那家财主的庄园,庄园外边有人迎过来。新郎便从白马上下来,把马给了下人,自己迎上去。
新郎从没见过大舅佬许黑胡子,只认识老舅舅,却不见老舅舅出来。他便和一个迎他的人拉手,一路问哪个是大哥哥。那些人不作答,一路送他往吊桥前走。
他远远看到,站在围壕那边吊桥头上的那个人,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哥哥许魁,名声远扬,就是亲友见他也有些胆寒,可是新郎看罢,许魁并不怎么样吓人,却是满脸的慈祥,在吊桥那边欢迎着他。倒是站在许魁两边的保镖,目光隔着围壕像利剑一样射过来,在迎亲的所有人身上扫来扫去,注视来人的一举一动,双手提着的快机已经子弹顶火……
吴魏二位保镖非常清楚,这是最关键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许大爷为了礼节必须出到院子外的吊桥上来迎接新姑爷,这个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壕沟一共只有三四丈,就是袖手枪开火也能致许大爷的死,所以他们俩一丝不能懈怠。然而却是防不胜防。
就在许黑胡子迎新郎走过吊桥,刚转身回院门口的时候,在迎亲后半截队伍中,有人枪响了。
许黑胡子似乎明白了有人暗算,想转过头来看一看是谁,却没有转过来,就栽了下去,身子在地上弓了几次,想玩强地爬起来,却没有成功,那背的枪眼咕嘟咕嘟向外流着血,很快他的白杭绸马褂便成了花红的血衣。
妹妹许瑢听说哥哥遇难,一路哭喊着,从后楼跑下来,由于多日怠饭,体力不济,跑几步跌一跌。跑到吊桥头边,扑在哥哥的尸体上,却再也哭不出来,她疼得昏死过去。
/> 哥哥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妆新的红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