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生香玉足
秋种在急。
秋田要犁两番,犁第一番时先把地深番一遍,翻出来让太阳晒,晒干了浮土层,然后打耙,耙得精细了,第二番下种。秋分眼 看将至,不分不种,秋分一到,家家忙着播种,田里的农活就不分昼夜了。不管是明星亮月,还是双黑的天,行家都连夜犁田。犁田除了人是行家,还得有好墒的耕牛。好的耕牛,不管怎样黑的夜晚,不用你人吆喝,一定不离墒,到了地头,自己转过来,而人只在后面扶好犁梢。所以秋播时,人要疼。牛也一样要疼。
大安白天给牛吃嫩草,晚上还要打草回来给牛吃,秋天到了,青草已经不长新叶,吃一片少一片嫩草皮,因此,活重时牛要吃粮食。大安便每天晚上给两条健牛饲黄豆,黄豆每次不能吃多,一条牛一碗,分开吃,把豆子放料筒里,让牛吃了不能当时饮水,饮水了,那豆子会起泡,没经验胀死牛的也常有,这些大安都内行。
大安白天犁了一个上午,下午放牛,等到太阳斜西,便回来吃了早晚饭,再去犁田,一夜不回来。到半夜时,婧媛送顿夜宵,也给牛送去黄豆料,人和牛都歇一会,之后再犁一两个时辰,天就将亮了。
第二天上午,大安又去犁田了。到做中午饭的时候,还有好大的会儿,这天的天气非常好,秋高气爽,天空的雁阵已经过来了,天也有了些凉意,太阳升起来,照在院子里,院子里暖洋洋的,婧媛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这好天气,心情就特别的好,她想做些什么事,可又没有什么事做,于是她洗洗头发。
以前洗头发,婧媛都在内室里洗,洗了水又要泼出来,走里走外又不方便。今天大安不在,院子里也没有外人来,她便在院子里洗。洗了头发,她又想洗脚,不是单为洗脚,是为了洗了脚能在阳光下剪一剪趾甲。平常洗脚都是在夜里,洗了脚看不见剪趾甲。现在天气暖和,可以伸在太阳光下看着剪。
婧媛把前面过道的门掩上,坐在后宅的当门里,温好了一盆水,又搬了两个矮凳,把针匾放在一边的矮凳上,拿把剪刀出来,待剪趾甲用。一切准备做足,她才把裹脚布放开,露出一对小脚尖来。三寸,三寸金莲,少了一点,夸张了,不到一拃。四寸还要多一点。婧媛的这副小脚,算得上是脚中的精品了。她六岁开始裹脚,母亲去世早,父亲请婶子为她做了三双绣鞋,用鞋拔拔进去,不好走路了,走起路来,一跳一跳地疼,看着脚比原来更肉多了,肿了,胀死在鞋里。婶子说,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先是肿,后来该一跳一跳地疼,还要化脓,熬过两年就没事了,脚也裹成了。女人美的地方,全在乌头小脚,若不趁嫩裹出三寸金莲来,到头十岁时,一夜长一寸,十五六岁时,脚就长成了,谁家肯娶大脚的媳妇?
这两年的时间实在难熬。如果是母亲这么说,婧媛还敢强强嘴,如今母亲不在了,父亲把教育女儿的事情都交给了婶婶,婧媛就不敢违拗,怕婶子生气不管她。那时候婧媛就更想自己的母亲。脚到夜里疼得睡不着,鞋子也不能脱,只坐在床上哭,哭睡着了,醒来还是一样的疼。隔四五天放出脚来,洗一次再裹上,放开一看,满是臭味,裹脚布都粘在脚上了,一拽裹脚布,里面的脓就冒出来,婧媛就疼死过去一次,等醒过来了,婶婶又把她的脚裹好了。她说不上要感谢婶子还是恨婶子,但她看到婶子一遍做完,在抹眼泪,她就知道婶子也是心疼她的。
真的整整两年,终于婧媛的脚裹成了。
婧媛说不出自己有这副小脚又有什么好。这小脚除了过去在和天篪结婚的时候,天篪爱她的小脚,胜过爱她的别处,可是这脚终究是她的行走工具,她为这脚行走时走不稳,走不出力气,而常常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特别是到了乡下。
婧媛放出小脚来,洗了之后,用剪子修了趾甲,然后移过那竹凳,铺上一片白洋布在竹凳上,把一对小脚儿放在那凳子上,让水汽先给当门的太阳晒干,一边自己欣赏自己的小足来。这裹出的小脚,婧媛自己左看右看,也真的是美,美在哪呢?尖尖的脚尖,其实只是一个拇趾头,其余的四趾都被捆在了脚心,天长日久,脚趾长成畸形,四趾便包住脚心,压成一个平面。其实小脚走路时踩在地上的不是脚掌,也不是脚趾,而是弯曲过去的脚趾背。因为造物主没有预先想到会有那么多人的畸形足在这个东方民族出现,也就没有设计以脚趾背承载体重而挪动的功能,所以长途跋涉时轿子便成了封建时代女子的代步工具,女人因祸得福,由坐轿子又坐出了身价,坐出了气派,也坐出了品味。可大户人家的女人一旦落魄,走路失去了轿子扶持,,又站立不稳,做不得一件应手的事,这小脚再也无美可言,倒是成了残废一般。现在,婧媛这小脚就有了这般感受。过去夜上被男人握在手中,噙在口中,现在已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却要落地行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这小脚不是残废缺陷是甚?没办法,什么都是逼出来的,小脚走路,走的时间长了也能走得稳了,脚趾背也当脚掌用。这裹脚呀,真是害了不少人!
婧媛把背靠在椅子上,闭上眼,让一双小脚在太阳光下晒晒,好舒服呀。要是在城里,或者在月牙湾边,哪有这机会?哪有这放心?婧媛自到乡下来一个人过日子,今天也有这身子自在的时候,她又有一些得意。女人的小脚只有自己男人才能在房中看得玩得,哪能乱给天看地看太阳看呢?要不怎么说女人的小脚是第二贞器?乡下女人的大脚,就没有这么贵重了……
婧媛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的心太累,人也太累。
大安回来时,婧媛竟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大安是回来换犁担的,这完全不怪大安,只怪婧媛的大意,因为婧媛没有把过道的门闩死,大安回来是大白天,一推就推开了,进到后宅的门口,要去西厢里找备用的犁担。
在大安这雇工等级的人,怎么能拥有婧 媛这般具有玲珑俊秀的小脚的女人呢!他的女人别说乌头小脚了,能有个毛洞夜夜让大安的泥鳅钻,就算成全他了。穷人家是不兴裹脚的,要留着一双大脚板下田下水,打草挖菜过日子呢!
此时,大安正看到婧媛的一双小脚还跷在凳子上,像两个肉粽子,白生生的,他就想起了婧媛脚上的青布花鞋,更想起了夜夜哗拉拉的淋浴之声,想起了窥窗时看到的一对跳跃的小白鸽子,想到了一个个黑夜在窗下的久久等候……大安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忘记了自己前日对自己的忠告……他心嗵嗵地跳出嗓子,他甩下手里的断犁担,一头扑了过去……
婧媛被扑倒在地上,凳子翻了,水也泼了,等他反应过来时,才知不是在梦中。她也曾多少次幻想过,自己能接受大安,也曾主动要勾引大安,等到这时,她却本能地做出了反抗。她不知道是为什么,是为保护一个大户人家的妇道尊严?还是怕轻易?或者她一时什么也没想,只是做出本能的反抗。
这女人有时竟是那么不可捉摸,明明是朝思暮想,明明是自己渴望的东西,一旦来得突然,又接受不了。她不管不顾,不叫不喊,不管手中得到什么,便握住,用以在大安的头上背上一阵猛砸,可一只小脚儿让大安抓在手中就是挣不出来。她只要一坐起身来,大安一提她的小脚,她又躺倒在地上。裙子也翻卷了,露出了半截腿来。上衣也揉开了,露出身体来,那脚还在大安手中握着。大安不要她的身体,或者说还没到想要的时候,大安也是不管不顾,就是把她半截肉粽子吞在口中。大安吞着婧媛的小脚,全不是天篪的那般文斯,而是狼吞虎咽一般,像得到了一块肥肉。大安把那脚噙在口中,嚼又嚼不了,吞又吞不下,哼哼有声,咂咂直响。
屋里的家什一件一件地翻倒了,茶几挪了位,条桌晃来晃去。花瓶打了,神像滚下来,发出一声爆瓷脆响。那个竹凳子被踢到一边,竹凳子上的针匾戽过来了。婧媛摸到了一把针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锥了下去!
大安叫了一声,捂着屁股跑了。
大安三天没过来。
眼看秋种在急。到底是再雇工,还是叫大安回来?再雇工怎么解释?又到哪里去雇更合适的人?再去找大安,大安还会来吗?婧媛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想了几个昼夜,她终于想通了。
婧媛首先很后悔。自己不是早就对大安有了那点意思吗?为什么临头了又要那么不让呢?这下可好!但婧媛又想,大安肯定还会再来,因为他也不可能对谁说出自己的行为,只要她能再去找他,原谅他,他又为什么不再来呢?关键是大安再过来,他们怎么处?
婧媛回想起来,大安那生硬的直截了当的动作,倒让婧媛有些值得回味。婧媛慢慢地再去回味那过程,虽觉得大安来得猛了些,事后感觉又是她不曾体验过的。粗人有粗人的作法作态,不是蜻蜓点水,移柳插花,而是狂风暴雨,虎啸狼嚎,你若是喜欢,怕会是别有一番情趣,不是点到为止,而是沟满河溢,受用得不得了,一定会有吃饱喝足的满足感。
婧媛想着,一下子开了窍似的。这年余来,她独守空阁,冤着一个现成的不用,想着一个梦里的人,是傻不是?守身为谁?人家不要你了,把你置在这乡下变老变丑,留在老宅里霉烂,变黄变朽,你还痴痴地守身如玉,苦得夜夜难挨,拿瓜菜自慰……
打定了主意,婧媛便主动向庄头大安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