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曲离歌
大安本是一个无淫邪意乱之人。大安丁氏,住要杨家桥杨庄这一带,是个单门独户,丁氏总共也就是三五户人家,乃是从近三二十年前,一个奶头掉下来的几个兄弟,兄弟又分家而娶妻成新户。
在杨家桥一带,还是杨姓人气最旺,也就是杨天篪的同宗杨氏家簇。其次是钟家。据说杨家钟家,都是当年红鹰赶散时来自苏州仓门,距今亦有了不下几百年,钟家优于杨家的是,钟家人丁兴旺,却很少有出类拔萃的人才,不学好的人倒是不少。随着战乱四起,钟家有人投了中央军,有人又投了八路,更有人在风凌渡一带结党,筹渡口的买路钱;成气候的倒是没有一个人,而祸事倒是连连发生,杀了人的,被人杀的,剩下孤儿寡妇,让人埋怨当家的不学好,连个可怜的人也没有。而杨家桥的杨家,多年宗簇平平,自家里一团和气,不紧没有祸事,反而和气生财,而且每相隔一两代,便会出三两名读书用功的人,读出了好处。官虽做得不大,在县衙吃饷的倒也真是有几个人。
到了杨天篪这个辈份,杨家整个家簇还是兴旺不减。天篪虽是在别人家的窝里长大,尔后发达,说起来多少也还是继承了杨氏的祖训,厚道做人,克已服礼。自从在新安镇上有了些头脸,也深受乡下簇人的爱戴,把一个前妻托在乡下簇人之中还是放心的。
丁大安一家,夹在杨家桥两大姓中间生存,自然是老老实实地做人,绝没有大言大语的说话地方。大安确实也是个本份的人,可以这样说,除了家境平穷些,做人做事还是知道分寸。大安兄弟众多,父母过世的早,能娶上媳妇,也真是太不容易。所以大安为了过好日子,一生劳苦,早没有了各种过份要求。
大安虽然贫穷,但人生得相貌端正,身材魁梧,三十岁上下的年龄,看上去除了粗布衣服的外表,还含有一股子男人的俊气。开始雇佣大安时,婧媛有些不太放心,她想到了她一个女人,以后将常常要和这个相仿年龄的男人独处,即使自己坐得端正,也还怕生出闲言蜚语来。可是族中介绍的人却是笑道,大可不必耽忧,婧媛和天篪也便信了。
说真话,大安不是那种人,可是大安毕竟是个男人,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呀!有些事情不是靠品质和声望决定的。
大安开始也没有那个邪念,大安一心只管做自己的一份事情,当下田下田,当收种收种,平常日子里和婧媛没一句闲话。他自然明白他的身份,是不配和主人聊家常的,他只管一心做事,拿他工钱,去养活那一窝老小。可是意外的事情就是在一念之间发生了,发生了还又往往一发而不可收。
那一日,大安睡在前过道里,一觉醒来,夜已过午,他瞧见婧媛的窗子还亮着灯光。他一见到那浅浅的灯光,在暗夜里亮着,就有了一份好奇:一个女人到这个时候,还为什么不睡呢?还在做着什么呢?他就有了想过去看个究竟的,但是他还是耐住了性子。他想,主人不管是在干什么,又与你何干?他又回过道睡下了。可睡又睡不着,等到再次起来时,那窗子上的灯光便消失了。
从此,大安对婧媛窗子上的灯光就有安耐不住的情绪,后来便有了第一次听窗,前面说的那一次,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
大安听窗窥窗,对于主人婧媛也好,对于外人也好,是一点也不知道的。这当然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了,婧媛会这等的放心?不是与狼一伍了?不过大安的听窗,开始也只是为的稀奇。因为婧媛这个女人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一身旗袍也好,一袭素衣也罢,总像有无限风光,无限秘密深藏其中,大安只是为了那一份好奇。殊不知大安这份好奇,早已越出一个下人的准则,成了非份的。
自从上次偷窥之后,大安便有些盼着月黑之夜了。白天他看着婧媛走出走进,不时从侧面背后打量她,等到晚上就有一种。那次让他看到的水蓝色旗袍下的一条金链,更勾走了他的魂魄,他太想看到婧媛到底是在身下怎样穿着那件不知名儿的小衣。殊不知,从此他也不可能再看见那件荷花金链肚兜了。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婧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的窗外会有人在窥视她。她对大安很放心,但放心不代表她对一个男人没有防范。她每当收拾完一天室内室外的活临寝时,总是先打好水,放在那花梨欲盆里,然后再舀来最后一铜盆,放在盆架上。她从不让大安做这件事情,她是守妇道的女人,她知道即便是下人,也不能让一个大男人为你打洗澡净面的水;再者,她更不能放下人进她的内室。女人的内室难免有一些色香的东西,没收拾好,让一个男人进来看到,有失体统。
婧媛打好水不准备再出去了的时候,就闩上门,顶上横杠,才能安心地在灯下做点什么。
婧媛不用担心外面的事情,她虽是单身独处,却是住在杨氏人家的怀抱之中,周围一带匪贼瓢把轻易也不敢过来欺负杨姓人家。杨姓人家虽富户不多,都是自田户或半张犁一张犁的,几乎每户大家庭中,快机慢机汉阳造或猪嘴盒子,都有;听到哪处起水,庄头上一阵锣响,立马家家出户,远近的财主老爷也怕杨氏三分。杨氏没有做佃户的,不种财主租田,和财主平起平坐,还比财主少个田产拖累,无牵无挂,犯下事,一提腿走得方便。
婧媛不怕贼匪,主要是她没有多少田产和家私,一个女人,除了身子,没有值钱的东西。这身子虽是被人休了,也是没外人知道的,明白地里,还是杨天篪的原配,就还是杨氏家族的媳妇,又没有人敢来“抢寡妇”。
婧媛更不怕大安,别说大安不配,也不敢,就是他有那个心思,他也只能放在心里,她没有一点暗示,他也断断乎不敢跨越雷池。再说,婧媛和大安独处,又不能不做到万分之一的小心,因而她天天临寝时,必闩门上杠,图的就是一份安全。
岂不知此时大安正在窗外窥视着婧媛,大安窥视婧媛的一举一动,全是为了能看到那点秘密。
此时婧媛手里做着的东西,偏偏又不是那个肚兜,更不是前次做的那条抹胸,而是一条雪白的丝巾。她在丝巾上一针一线地剌字。
婧媛想起,自离开新安镇悦来集月牙河边的小楼,一晃已经是过了一个年关,又到了来年的初夏了。
一开始下乡,虽是婧媛自己写了休书,自己愿意下乡来守这一百多亩田产的,说是为了成全天篪和白小姐,其实那也是不得已的气话。到真正那天车马大轿送她下乡来时,她又一百个舍不得,一百个不愿意。她开始并没有想要真的在乡下住下去,她有打算,若是没法生活,自己有的是方法了结自己,刀也有,绳也有,大河没有盖子,想什么方法不能了此残生?
可是这人啦,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婧媛一想到真要去死,又平生出对人间的许多希望来。当然她并不企望天篪对她的爱怜能复旧如初,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白家小姐哪都比她强,起码人家能为杨家再生下一男半女来承接香火。但婧媛最起码的希望是自己还有一个亲生的春儿,春儿虽不在她身边,留在城里,随了天篪,随了老太太,那也是为了春儿的好,能早早有好的私塾或洋学堂读书,这就是她的全部希望。
再说,名义上在杨家桥,她还是天篪的女人,天篪起码每年要在中秋节和年关各回来一次。说是回来敬孝族人长辈,其实得到的实惠,还是她这个女人。一年三百六十天,婧媛便盼着这两个节日的来临。大节到了,婧媛会光明正大地接纳天篪,接受天篪的爱。她想,她比织女还好,要优越一倍。织女每年只有一次一日和牛郎重逢,而又仅限在天河上相见,又不能做成儿女之事;她却是一年有两次和天篪重逢……一年两次,她足够了,还不比真正的守寡,守望门寡的强百倍千倍?
所以婧媛就这么守望着一天天活下来了,但带来的却是无穷的思念……
过去和天篪日日衾枕同眠,有时会对天篪的过多要求真的有些不悦。那个时候,天篪性盛气壮,高兴起来,一夜能要她两次三次,往往是待她一觉醒来,只感到胸闷的难受,才知道天篪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又覆在她的身体之上了。那早已进入在她的体中,她会觉得天篪怕是前次做了就不曾离开她的身体。这也是正常的,夫妻,无忧无虑,一阵疯狂之后,往往两人都是筋疲力尽,最容易入睡,一觉醒来才知道不能长时间地承受一个身体的平压。现在想起来,若是那会儿的事情分到现在来做,有多好啊!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因为常常思念,夜阑人静,婧媛便把这种心情,做成一首歌儿,她自个命名为,《一曲离歌》。写下之后,她想把它剌在帛上,单等中秋团圆节天篪来时展于他看,而略表她的思念之苦。到目前,她只剌好了这上阕:
问鸿雁何日回?
红叶纷飞离枝泪。
闲云未捎书信来,
一曲离歌空徘徊。
月影残,
青鸟散,
心寒衣冷孤灯暗,
欲语千千万……
大安从窗外,终究没能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东西,婧媛便收起了丝帛,放下窗帘,准备洗浴上床了。
大安心下很是失望,却又对听到的那沐浴淋水之声心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