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见到蓝夫人后展鸰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不敢认。
蓝夫人散着头发,穿着家常衣裳,面容惨败,嘴唇上也没多少血色,甚至脸颊都好似凹陷了不少,衬的肚子越发大了。
她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不算好看,见展鸰进来,还颇有些过意不去的“叫展姑娘见笑了,快请坐,我这身子也实在是……”
展鸰自己坐下,又谢了倒茶的丫头,这才道:“夫人不必介意,您知道我是不在乎这些的。”
蓝夫人就笑了笑,牵动嘴角,干巴巴的嘴唇裂开来,从里面渗出几滴鲜红的血珠。
她咳嗽了几声,沉默良久,忽然挣扎着要起身,吓得周围的丫头和展鸰赶紧去拦。她不肯,非在炕上躬了躬身,好歹过了这个意思,这才躺了回去,又气喘吁吁的道:“展姑娘,我知道你心善,是个好人,以后辄儿,就托付给你了!”
就这么点儿动作,她已经满头虚汗,瞧着倒有几分可怜。
展鸰扯扯嘴角,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是被发好人卡了?
沉默片刻,等蓝夫人被丫头喂了一盏参汤,展鸰这才开口道:“其实夫人,即便您不这么做,我也不会苛待他的。”
“我知道,”蓝夫人有气无力的点点头,眼里又滚出泪来,瞬间打湿了一块帕子,“展姑娘,我知道您其实也瞧不上我们家,可我好歹也是个当娘的,若不做点儿什么,这心里,哪里放得下?”
先前她总觉得世家大族无所不能,也一直引以为傲,可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这世上也有好多事情是他们无能为力的。
罢了,罢了!
事到如今,蓝夫人什么旁的想法也没了,只是苦笑着道:“展姑娘,你也瞧见了,就我这样子,指不定能熬到什么时候,辄儿”
展鸰忽的站起来,心中惊骇不已,这是在托孤了?
“夫人慎言!”这事儿她可绝不能现在就应下,不然这蓝夫人恐怕真就绝了生机了,“您才也说了自己是当娘的,可如今怎么就又敢说这个?”
“命该如此……”蓝夫人给她吓了一跳,可一听也知道是好意,笑容中倒是多了几分真心。
如今她也不敢多指望什么,就盼着拼了命把这个孩子好好生下来……
“这就是胡话了,”展鸰嗤之以鼻,决定下点儿狠药,“还命该如此呢,依我说,您这话出口,自己先该脸上臊得慌。”
“大胆!”蓝夫人听住了,她的贴身丫头却听不下去,然而刚呵斥一声,就被蓝夫人叫住。
“展姑娘还有什么想说的,便一并讲了。”
展鸰谁也不怕,果然放心大胆的继续道:“您是想说自己命苦?”
见蓝夫人不说话,就知道是默认了,于是越发哭笑不得,“您若真有本事,就该站在田间地头说去,看那些天天累死累活土里刨食的百姓们什么反应。”
不拿石头和土块砸死你就算好的了!
“您出身大族,从到大都没吃一点儿苦,衣食住行无不讲究,嫁个夫君更是三元及第,风光无限,现在年纪轻轻就是知州大人,这也叫命苦?”
“您自己才名在外,夫妻又敬重恩爱,长子乖巧懂事,如今眼瞧着次子也要出生,何其美满?还有什么苦?”
蓝夫人依旧沉默,她的丫头们偷瞧了好几眼,虽然也没开口,但其实心里都顺着琢磨,觉得展鸰说的可在理儿哩:
是呀,人一辈子想求的功名利禄都有了!哪儿有什么苦的?若她们这些给人当丫头做奴才的但凡能沾上一样,那得高兴地不知自己姓什么。这些个贵妇人几乎是十全十美的,要什么有什么,怎么还天天迎风流泪、伤春悲秋的?
展鸰又道:“不怕说句您不爱听的,若您真没了,剩下两个孩子,一个还不懂事,一个要吃奶,谁养活?蓝大人吗?他如今正值盛年,您自己觉得他还会不会再娶?”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到时候继夫人自己再生几个,您这两个就是墙根儿的野草!再说了,如今我爱养着这个,谁知过几年如何?或许一时不耐烦就又转手丢了呢!不过也罢了,既然您这个当娘的都不疼,我一个外人,也不操这份闲心,任他自生自灭去。”
“你!”蓝夫人给她一波接一波刺激狠了,脸都憋红了,又开始剧烈咳嗽,几个丫头给她拍了好一会儿才罢。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展鸰觉得自己也算仁至义尽,想了想,就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她又转回来说:“蓝夫人,有那功夫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先过好了眼下的日子是正经。平时少多愁善感,多出来活动活动,食物也不必太精细,各样儿都吃几口,身子好了、胃口开了,自然百病全消,比一切灵丹妙药都强……”
蓝夫人活了这么些年,见过的、接触过的无一不是类似出身的大家姐,真要说起来,谁也不比谁强些,都是打吟诗作画、娇娇弱弱的。且里里外外说的都是女子娴静为主,何曾听过此等狂放言论?
可是……
她出了半日神,忽然咬牙道:“饿了,端碗粥来!”
是啊,她还有两个孩子,得活着,好好活着!
展鸰和蓝夫人进行“触及心灵”的交流的时候,那边丫头们已经将展鹤的行李打包好了。
虽然他从数月前不知所踪,但蓝夫人一直坚信他还活着,照样每个月都叫针线上的人给儿子做几件衣裳,如今里里外外也攒了一大口箱子,正好一起带回去。
另有以前他用惯了的物事,以及蓝源给的一些上好笔墨纸砚,也都带着。
此番回去还多了个人:展鹤的乳母。等过阵子,听说他的老师也会过来,生活和学业都有人照应,展鸰也觉得放心了。
席桐和诸锦在前头骑马,展鸰抱着展鹤与乳母一起坐车。
孩儿本来在席桐怀里睡得死死的,结果展鸰刚一靠近便忽的起来了,迷迷瞪瞪的冲她伸胳膊,“姐姐,不走!”
展鸰无奈的冲席桐使了个眼神,转头跟乳母一起坐车去了。
乳母手里还拿着她的外袍,有些不好意思,“展姑娘,您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洗呢。”
自昨日被送走之后,展鹤就将她的外袍当成最后一点念想,又如同绝望中的人抓住唯一能抓住的一根蛛丝,死活抱着不撒手,谁碰一下都不成,如今十多个时辰过去,厚实的外袍都被家伙的眼泪泡的湿漉漉,可不得洗?
展鸰叹了口气,又屈起手指去刮展鹤的鼻子,“羞羞。”
能跟姐姐回家了,展鹤瞬间神采飞扬,捂着脸儿傻笑,也跟着说“羞羞”,逗得展鸰和乳母都跟着笑起来。
姐弟俩你羞羞我羞羞的闹了半天,额头上都隐约出了汗,这才慢慢停下,又喝温开水。
展鸰又对乳母道:“我们那地方比不得知州大人的后院,倒是委屈您了。”
若非她带着展鹤回来,乳母自然是要跟着蓝源夫妇上任去。那样的人家但凡请了人,轻易不会打发了,何况是照顾过儿子的有功之臣,自然更加体面。所以乳母本可以在蓝家颐养天年,如今却要跟着他们在城外荒野生活了,想来生活质量下降的不是一星半点。
乳母连称不敢,很有些惶恐的道:“当不起您这话!我本就是少爷的乳母,如今能继续服侍,已是菩萨庇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是个本分厚道人,本就觉得这几个月的月钱烧手。且给人白养着听着体面轻松,却不是好过的。
眼下倒还好,可时候久了,或是自己老了,少爷也没个影儿,她指望谁去?说句不好听的,老爷太太在不在还不定呢,不过前头三四年的情分,且那么些年过去,倒时早就磨没了!谁还管她死活。
跟着少爷,一来真有感情,二来也能奔个前程,她也有男人和孩子呢!且瞧这展姑娘一行人都十分好相处,想来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挺好的。
来的时候忧心忡忡,回去就轻松了,好似溺水的人终于被救上岸,什么压力都瞬间消散,只剩下头顶的蔚蓝天空和无暇白云,美的惊心动魄。
展鹤那东西也有心欣赏风景了,抱着展鸰的脖子一个劲儿笑,走到半路上还眼尖的指着外头路边喊道:“兔子,兔子!”
展鸰和乳母就笑,“亏你还有这精神,才刚是谁犯困了?”
展鹤只是嘿嘿傻乐,坚决不提方才的事,又眼巴巴的道:“兔子。”
乳母瞧了瞧展鸰,满脸的慈爱,又对展鸰道:“想是孩子心性儿,也喜欢养个活物解闷儿呢。”
解闷儿?展鸰就笑的意味深长,“您老可别多想。”
她养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走寻常路!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展鹤满是向往的道:“兔子,烤肉肉!”
乳母的笑就僵在脸上:“……”
展鸰搂着孩儿哈哈大笑,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傻子,那个太瘦了,得过些日子。过些日子它们养肥了,姐姐亲自给你抓,皮毛做帽子、袄子、褥子,肉咱们可以烤着吃、炒着吃,还能卤着吃。冷吃兔吃过吗?可好吃了!”
这会儿的野物都刚猫完冬,食物匮乏和严寒导致它们自身的脂肪都消耗的差不多了,瘦得很,根本不好吃。
展鹤听得只流口水,拼命点头,“吃!养肥吃!”
外头诸锦听见了,也笑着打马过来凑趣儿,“好姐姐,那什么冷吃兔的,听着就馋人,倒时可别落下我!”
展鸰掀了帘子冲她笑,难得调皮,“偏不叫你!”
诸锦笑的得意非常,十分嚣张,“我不管,不叫我我就天天来,总有一日能撞上,到时候不光吃,还要打包带走了家去,哈哈哈!”
说完,越发的神采飞扬了。
旁边的席桐默默瞅了她一眼,眼神十足轻蔑。还打包带走?问过我了么?哼!
看着这几位大贵人说笑,乳母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下去了,最后干脆默默低头做起针线。
老天爷,这些人大姑娘、少爷的都怎么了?
如今谁家的少爷姐的不都一个劲儿的文雅,谈些个风花雪月,说些个诗情画意的,怎么到了这儿,就硬生生的成了吃?
算了,她就是个乳母,以后只闷声照顾少爷起居就是了。
眼下……做针线,做针线就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昨天一章一万多字发出来,好多伙伴提醒我忘了断章……那是因为……断章真的好痛苦……
谢谢大家还想着帮我冲积分,感动出鼻涕泡……那么,来,请不要客气地用留言砸死我!
s:展鹤:“兔兔可爱,吃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