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节

    沙姐说这话的时候,我站在泥岗路上,望着天桥下边的臭水河里夹带着垃圾的肮脏的泡沫,油腻地缓缓蠕动,这臭水沟,像这个所谓国际化大都市的一道深深的伤口。我忽然想到,在古代汉语中,“圳”的意思为“深深的臭水沟”,按照字面意义的解释,“深圳”就是“深深深的臭水沟”了?那么,我们这些生活在“深深深的臭水沟”的人,又怎么能出污泥而不染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叹了口气,同情地说:“她们真可怜。”
    沙姐却说:“相对来说,她们还不算最可怜的,至少还能租得下一间房为她们遮风挡雨。听说在南山区等不少地方,还有一些做母亲甚至奶奶辈的人,她们的主要服务对象是背井离乡的流水线工人或建筑工,所以收费更廉价,一般每次二十元。工作场地是公园旁的草丛、树林,也真难为她们了,广东一年四分之三热天,也不怕蚊子咬。”
    我疑惑地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立刻意识到什么,朝我翻了翻白眼说:“这些都是老韩告诉我的,喏,你看,那不是她?”我抬头望去,只见老韩站在一棵大王椰下,一脸漠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和我母亲是同龄人。她们这代人,童年时经历过50年代的饥饿,少年时经历过60年代的狂热,青年时经历过70年代的奉献,中年时经历过80年代的改革,好不容易在90年代安定下来,却又赶上了下岗。几十年的人生风雨,她们身体内的性魅力己经荡然无存。即便如此,她们为了区区十几、二十元钱,仍然拖着自己疲乏的、臃肿的、衰老的身体,接受着生活的…“再教育”!
    很快,一个六十多岁的秃头男人向老韩走来,她刚才还漠然的脸上,立刻堆积起一脸媚笑。两人很快开始讨价还价,而后一前一后的消失在夜色中。
    我差点晕倒,结结巴巴道:“老韩,她怎么可以这样?”
    沙姐摇了摇头:“她但得有一点办法,又怎么会走这条路呢?”
    老韩是我们宿舍最沉默的一个,沉默到她这个人可有可无。但老韩虽然没什么文化,却有一句很经典的话,那就是:“来深圳不容易,来深圳后想回去,就更不容易了!”
    真不知道有着半百阅历的老韩,在深圳经历了什么,才能得出这个沧桑而深刻的结论。不过,老韩大多时候很沉默。当然,老韩的沉默,是有原因的。
    老韩很可怜,她在湖北的某个小村庄辛辛苦苦的劳作了大半辈子,老两口都不生养,结果抱养了一个男孩,贫穷的老韩丈夫为了养育这个孩子,下井挖煤、进窑打坯,用一身力气换来弓一样的驼背,换来孩子在贫穷中健康的成长。
    转眼,孩子大了,也订下了一门亲事。儿子和准儿媳对老韩两口子很孝顺,每天起早贪黑的下田种地、进城卖菜。儿子每次进城都给老两口捎点点心或零食。乡亲们都说儿子孝顺,老两口这些年心血和劳累没白费,晚年一定会享福。就在老两口心满意足的期待儿子完婚时,儿子却出事了。那是凌晨3点,儿子贪图能在早晨6点赶到城里,把刚摘下来的菜卖个好价钱,黑蒙蒙的就上路了,结果被一辆过了的汽车撞飞了十几米,鲜血染着翠绿的青椒、韭菜散落了一片。没有目击证人,肇事司机开车逃逸了。
    老两口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多,去找交通主管部门,但是这条国道上每天几万、十几万辆汽车往来奔波,又有什么办法找到肇事司机呢。去了一次,人家深表同情;去了两次,人家礼貌接待;去了三次,办事人让回家等通知;去了四次,直接没有人理了。老韩的丈夫,在老年丧子的打击下,一病不起,半年就死了,儿媳妇来探望两次之后,也退婚了。可怜的老韩埋了丈夫,数百次的奔波在交通部门,运管部门之间,想讨个说法,但是毫无结果。心灰意冷的老韩抱着死一般的心到处流浪,准备流浪到哪里,支撑不住了,就死了算了。
    老韩不像祥林嫂一样,对每个人诉说着自己的不幸。只是有一次沙姐买了猪耳朵时,老韩哭了,老韩对她说:“我儿子那天进城之前,还对他爸说,‘爸,这次我给您捎点猪耳朵,下酒吃爽口’。”
    说到这里,沙姐也红了眼圈!
    我却摇摇头:“就算老韩很可怜,但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她不一定要做这行的呀,她可以打工、可以捡垃圾养活自己。”
    沙姐白了我一眼:“她那么大年纪了,连个身份证都没有,谁要她?还有,深圳的垃圾也不是谁都可以捡的!”
    我很不服气的说:“有那么夸张吗?真是的!”
    她撂下一句:“幼稚。”便转身就走。
    我不知道自己幼稚在那儿,只好讪讪地跟在她后面。天快黑了,我一个人可不敢在外面转悠,赶紧往回走。
    没想到刚回到宿舍,却看到白可可在哭,稀里哗啦的,这让我和沙姐都十分惊讶。白可可不过二十四五岁,平时独来独往,一副很清高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要到哪里去。
    看她哭得伤心,我走过去劝道:“别哭了,在这里住的人,每个都有一把辛酸泪呢。”
    日期:2018-08-1020:37:42
    她一边擦着眼泪鼻涕一边说:“我和你们不同的,你们都是生活所迫走到这步,我是被一个男人所迫才走到这步的!”
    我和沙姐不由面面相觑!
    尽管白可可很激动,但我们还是从她的叙述中,知道了个事情的大概。原来,白可可父母都是公务员,父亲还是当地的法院院长。她不但家境好,长得也粉嫩可爱,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选择了一位高中同学做男友。男友虽然家境一般,却长得十分帅气!
    她是财经学院的高才生,父亲人脉又广,很顺利地进了银行。男友的学校和专业都一般,但她父亲几经周折,还是把他塞进了检察院。谁知就在他们商定结婚时,白可可的父亲得急病去世了,全家深受打击。
    没想到,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相爱五年的男友渐渐疏远了她。她还傻傻地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自责不己。后来才知道,男友己经是新任法院院长的准女婿了!
    但男友却说什么“缘来则去、缘尽则散”,她当然知道,不是他们的缘分没了,而是她的父亲没法为他的前途铺路了。她被背判和嫉妒折磨得差点发疯,她要他付出代价!于是,在男友结婚的前夜,她把男友约进酒店,把男友的身体淘空后,骗他吃了安眠药,然后割了他的命根子!
    做完这一切后,她平静地用公用电话打120,然后就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在火车上,她扔掉了手机卡,从此和过去的一切彻底告别,包括自己的家人。
    虽然有学历,有银行工作经验,但找工作时,她不敢使用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别说好工作,连不好的工作都找不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将要为当初的冲动,付出一生的惨重代价!
    我忽然想到了王磊,虽然他们的动机不同,但结果是殊途同归。一直以来,我总是抱怨他退缩、逃避甚至怯懦,但如果把我放在他的位置,我是否会比他做得更好呢?
    我不知道。但我忽然是多么想他,多么多么多么地想他!我一遍遍在心里念叨着:王磊,你在哪里?你现在过得还好吗?你是否己经彻底忘掉我了呢?
    不管有多伤心多难过,还要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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