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堂中的众人闹了有一会儿时间，长锦元青几人已经从胭脂的颜色料到了上妆的步骤，眼见着就打算要直接上手，好歹被旁边的两个人给阻止了下来。而另一边的厌鸣和墨远也已经从开口恐吓变成了要大打出手，太初堂内混乱不堪，直比一年一度的天界大会现场。
    镜宁这角落却安静得很，因为她始终看着不远处的商离没有动过。
    这座太初堂内哄闹喧哗，人们相互交谈欢声笑语，但却与商离不见有半点关系，他的近侧是没有人的，众人敏锐地察觉了他的气息，避开了与他接触，就像是在这纷繁热闹里留出了一片禁地。
    如此一来便也没人能够遮挡镜宁的视线，她托着腮观察着这位传闻中让魔界兵马心惊胆战的黑杀将军，不禁自心底再次感叹起来。
    不管何种模样的商离，果然都是人群中最特殊的那个存在。
    镜宁的心思不过转瞬，堂外就见神光飘来，云罗湖畔群鸟乍起，伴随着飞鸟振翅的声响，轻盈白羽落下之间，蘅方上神手执书卷走进了太初堂。
    太初堂内混乱成片，人们尚且没能发现蘅方上神的到来，商离和镜宁倒是因为身旁清静，所以立即就反应过来。
    蘅方上神似乎早就对眼前的状况有所预料，面色看来倒是十分平静，甚至有些无奈又纵容地摇头笑了起来。
    作为云罗书院唯一的夫子，蘅方上神所带过的弟子不计其数，早已经遍布整座神界。然而时至今日，人们始终不知蘅方真正的年岁，也不知他修为几何。整个书院中无人能够看出他的深浅，人们只知他脾气极好，待人温和，是以人人都对他分外敬重。
    今日的蘅方上神也是面带微笑看着众人。
    堂中乱成这番模样，蘅方上神能够含笑以对，有人却冷下了脸。
    镜宁看到商离自座中站了起来。
    堂中的人们没有发现蘅方上神的到来，因为蘅方上神是从前面哄闹的人群中挤过来的，他穿得普普通通，身上也没有什么长辈的架势，更不会板起脸训人，整个人身上透着股和乐悠然的气息，咧着嘴仿佛与大众融为了一体。
    而商离站起身，却是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因为他身上的寒气太重，森严太过，几乎要冻煞旁人。
    且他四周本就无人敢近身，所以稍有动作，人们便立即能够发现。
    不过顷刻，大堂内的众人皆因为商离的动作而静了下来。
    镜宁坐在角落里观察，甚至能够看见有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人群惊疑不定地看着商离，每个人的脸上神色各不相同，或是戒备或是担忧，还有的人是没来由的恐惧，谁都料不到接下来商离会做什么，而商离越是沉默不言，就越让人心中惶恐。
    商离没有太多的动作，他扬起个浅薄冷淡的笑，抬手将手中方才擦拭了半天的长剑摆在了自己面前的木桌上。
    剑鞘是黑色的，裹着层肃厉纹路，磕到桌上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发出了清脆地声响，砰然一声像是打在人心间。
    当下自然是没人再敢出声，商离似乎对此稍微满意了些，于是松开了执剑的手，抬起眼看了眼前方被淹没在人群中的蘅方上神：“上神，该授课了。”
    发觉了蘅方上神到来，众人立即回过了神，纷纷恭敬起身，蘅方上神摸了摸鼻尖作势让大家坐下，商离才终于重又回到了座中，而被商离气势吓过去的群众也终于得以松了口气。
    镜宁发觉连带着松了口气的还有蘅方上神。
    “……”
    她没想到竟连蘅方上神也会怕商离生气。
    不论如何经过这么一阵折腾，众人总算是恢复了要讲课的样子，蘅方上神站在讲桌之后，看着下方熟悉的面孔，由衷露出了赞许之色：“那天已经说过了，今日其实不必再说，不过能够再见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
    座中有不少人也露出了唏嘘神情，也正如蘅方上神所说，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再回到这里。
    对于他们来说，在书院的日子远比后来要简单纯粹，当时他们尚没有在天界任一官半职，日复一日需要关心的事情只有蘅方上神安排的课业与云罗山的天气，而只要能够吃上书院大厨做的芙叶糕就是件高兴的事情，如果蘅方上神的课业布置得少一点，那便是天大的喜事。
    他们本已经离那种日子很远了，各自往前而行的时候需要权衡的事情太多，需要顾虑的东西也太多。
    本以为再回不到从前，却不想如今他们会重新坐在太初堂中，面前是他们熟悉的授业先生。
    蘅方上神的相貌似乎千万年来没有过半点变化，依然轮廓柔和，脸颊微有些圆润，带着点福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道缝，连眼尾都在上挑。
    总让人没来由的在他面前松懈下防备，莫名的觉得轻松。
    镜宁从前没有少让这位先生操心，然而蘅方上神却从未当真动怒责骂过她，整个书院似乎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真正发怒的样子，从前的商离身上有许多与他相似的地方，但如今的商离却早已经大不相同。
    想到这里，镜宁抬眸去看商离，却见商离正低着头像是在发怔。
    这倒是十分少见的情况，镜宁不觉微微蹙眉。
    就在这时，蘅方上神已经含笑再度开了口：“从你们走出书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必将不凡，不过我仍是没想到，你们比我所想的还要出色。”
    这届仙班离开书院后，出了两名四阶天神，还有三名山岳城池镇守，再加上司春神判官和雨师等等职位，他们在整座天界包揽了如此多的重要职位，的确算得上是数万年来少有的情景了。
    更何况如今才过不到千年，将来他们将会走到哪一步，谁都不可得知。
    蘅方上神说完这话，却没停顿，接着摇头道：“不过魔界之患迫在眉睫，纵然你们本已经身居要职，这数月间你们仍是需要在此潜心修行阵法，不得因私情而误了大事。”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这番话，就在他说话之间，英光自屋外走了进来。
    身为赦罪地官，英光的官阶在人群中显然是最高的，然而这位官阶最高的神仙才刚走到门口，就立即受到了蘅方上神以及各位同修们的注视。
    英光脚步倏顿，沉默地与众人对视片刻，状似平静地开口解释道：“上清境出了点事，我刚从那边解决完事情回来……”
    蘅方上神笑着摇了摇头，仍是一副温和模样。
    英光默然，没死心地又道：“我已经尽快赶回来了……”
    “你迟到了，半个时辰。”蘅方上神面带微笑好心提醒着，指了指大堂后方道，“老规矩。”
    英光：“……”
    于是在开课的头一天，堂堂三官之一，二品赦罪地官，就这么青着脸色转身往大堂后方走去，然后在所有人目光诡异的注视之下，他木着脸轻轻拂袖“噗通”一声变成了一只绿色的大王八。
    虽然早在很多年前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但想到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英光，镜宁仍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然后被那只动作笨重的乌龟瞪了一眼。
    这是书院的规矩，还是蘅方上神亲自定的，也不知道蘅方上神对乌龟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执念，想当初镜宁也曾经变过。
    以及某次云罗山罕见地下了大雪，气温太低大家都不愿起床，于是那日太初堂里大堂后方堆了整整数十只乌龟，绿油油的躺了一片，蘅方上神就这么对着呆愣的乌龟们讲了整天的课。
    英光的模样自然引来了不少人幸灾乐祸的笑声，然而众人也并没能来得及高兴多久，因为蘅方上神很快就微笑着提醒道：“书院的规矩大家想来应该也记得很清楚了，下面我们开始来讲阵法吧，章玉你不要再去逗乌龟了，长锦课上不能化妆，把镜子收起来吧，还有墨远，不能在学堂中处理公事，你们南浔城的其他人会帮你处理好的你且先放下。”
    “……”被喊到了名字的人个个面色大变，几乎是立即乖乖收了东西坐好，纵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面对蘅方上神时的服帖乖顺仿佛依然是刻在骨子里的。
    有了英光做前车之鉴，他们自然不敢再造次。
    让人们意外的是，这次为了对付魔界阵法，他们要修行的东西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上许多，其中不但有理论课程，还有实战课程，甚至于他们还要面对许多想象不到的情形。
    毕竟蘅方上神的授课方式总是千奇百怪的。
    好在这日蘅方上神今日只是提了近来神魔边界发生的前缘旧事，以及如今神魔两界的形势，并没有在头一天就使劲折腾。
    等到一天的课下来，蘅方上神几乎是刚刚走出太初堂，英光就变回了本来的模样，隐忍着脸色拂袖掸了掸身上的灰，然后满脸高贵疏离的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镜宁觉得这位大少爷这次内伤必定不轻，也不知多久才能忘记这事。
    而等英光离开之后，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往外而去。章玉和复瑶过来找镜宁，才发现她还缩在那角落里面，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怎么？这才过了一天就受不了这日子了？”章玉挑眉问道。
    镜宁目光瞥见不远处还没有离开的商离，没出声地给章玉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挥了挥手要两人离开。
    章玉就算是瞎子也明白了镜宁的意思，他轻嗤了声，也不再管这个满脑子只有商离的家伙，带着暧昧的笑意拉着复瑶离开了大堂。
    经过这么会儿时间，太初堂内众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镜宁和商离，以及远处两个低头整理着东西的弟子。
    镜宁没有去管那两个人，她缓缓绞紧了自己的袖口，又倏地松开，最后紧抿了双唇起身朝着商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