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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国庆黄金周就这样结束了,槐花镇做国庆特惠的商家,纷纷把活动横幅给取了下来。
不过托黄福源一案造成的危机感,这个黄金周,槐花镇的消费并没有增加。
钟表行早上准时开门,杨文静昂首挺胸的走出来,先在表行门口转了一圈,赶跑了周围的野猫流浪狗,才不紧不慢的卧倒在菖兰给她准备的红色圆点纸箱里,审视着周围的人群。
工作日,这个点儿,街上的人少了很多,还在街上走的大概都是带小孙子出来玩的爷爷奶奶。偶尔还能听到有人谈起黄福源的案子。
黄福源的案子尘埃落定,都登新闻了,至于后续如何,黄家请的律师如何帮黄旭减轻罪刑,都是黄家的事。菖兰并不在意,她正站在木架前,小心翼翼的擦拭钟表上的灰尘。
钟面要用毛笔拂去灰尘,底座要用干净的棉帕,只是无论擦拭的多么干净,这些钟表上,都深刻着时间的痕迹,都是老东西。
她的目光变得柔软又不舍,每擦拭一座,就恋恋不忘的看上一会儿。
外面的日光完整的照进木架上时,杨文静的大嗓门响了起来,杨凡走进表行,把矿泉水瓶往桌上一搁,随口道:“这么早就出来打扫了?”
菖兰回过头,怔了怔,今天的杨凡看上去格外不一样,他剪短了头发,成了短短的平头,脸洗的干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哪个年代的衬衣西裤,当然是不合身的,还能看得出歪歪扭扭的走线,但因为年轻身材还行,竟然显出了平时没有的几分精神。
他不再像是个走街串巷的混混,像是个踌躇的马上要去面试的年轻打工仔,带着从未有过的朝气。
这份感动很快就被杨凡打破了,他看菖兰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恼羞成怒道:“有什么好看的?”
菖兰放下棉帕,走到他面前,稍微思索一下,就问:“你准备去哪儿?”
杨凡一愣,失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县里了?”
菖兰:“.…..”
“好吧。”杨凡看着桌上的矿泉水瓶,上面的代言人笑的龇牙咧嘴,他的声音有些沉闷,“我……不想呆在槐花镇了。在这里我做不了什么,我准备去县里打工。随便做点什么也好。”
菖兰没说话,她知道,杨凡想要离开,是因为黄福源死了。
这么多年,无论杨凡嘴上怎么说,黄福源都是他唯一过不去的结。就像是一个执念,如果程莹莹在的时候还好,程莹莹死了,黄福源也死了,杨凡再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槐花镇的人们知道杨凡所有不堪的过去,而带着别人异样的目光生活,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连菖兰也想不出理由挽留他。
于是她说:“好啊,你走吧,以后常联系。”一派云淡风轻。
杨凡的表情迟疑起来。
“你又怎么了?”
“我不放心你。”杨凡道:“黄家可能会找你麻烦,我不在,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办法。”但他又说不出让菖兰跟他一起走的话,因为杨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菖兰笑起来,她说:“你不用担心,我不在这里了。”
“什么?”
“钟表行我已经转让了,合同签过,可能再过一段时间,我也要离开槐花镇。不只是因为黄家,表行没有生意,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总要吃饭的。”
杨凡显得有些惊喜,随即又变得怀疑,他道:“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要把铺面转让?你毕业的时候不是为了这个表行连城里工作的机会都丢了,现在不要?黄家威胁你了?”
“不是。”菖兰道:“我只是想走出去,不想留在这里,爸爸还在的话,也会理解我的。”
她一直守着表行,就像守着杨俊章。但她应该明白,杨俊章早就已经离开了。
杨凡蹙眉想了一会儿,终于不打算研究菖兰的脑回路,只是提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他说:“那你准备去什么地方,又干什么?”其实干什么杨凡不担心,菖兰毕竟有学历,成绩还不错,长得勉勉强强,应该会混的比他好。
“去市里。”
“市里?”
“我有个朋友在市里,我想请她帮帮忙。”
“豁,你还有市里的朋友。”杨凡酸酸的道,突然又想到菖兰是在市里念的大学,估计在大学期间会有认识的人。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和菖兰果然不是一路人,从前都缩在表行,槐花镇里看不出来区别,等走出去后,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菖兰没注意到他这点,对杨凡道:“既然你也要离开槐花镇,不如跟我一起去市里。也好有个照应,怎么样?”
杨凡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想了一会儿,说:“我再考虑考虑吧。”他没有菖兰在市里生活过的经验,就是个没有长处的混混,去市里,他怂。
等杨凡走后,菖兰重新开始擦拭架上的钟表。这些钟表,她都要带走的,她唯一能带走的除了杨文静,也只有它们了。
等到夜幕降临,菖兰坐在木桌前,想起今后的路,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杨凡到现在还没回她,不知道最后决定做的怎么样。
人们都说是杨凡离不开她,其实是她离不开杨凡。杨凡对槐花镇的眷恋是黄福源,那她呢?活着的人已经死去了,她只能牢牢抓着这个生命里鲜活的“朋友”。
她又想起昨夜杨凡问她的话,为什么当初偏偏选了杨凡做钟表行的学徒?
为什么呢?
那年年关腊月,盗贼横行。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独自一人住钟表行,难免惹来歹心。她在年初二的时候看到门口有一摊鲜血,吓了一跳,犹豫很久,才拨动了指针。
她看到了有喝了酒的流氓们在夜晚撬她门锁,企图用梯子爬上二楼,和狐朋狗友打牌完后的杨凡正巧路过,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和他们厮打在一起。
烟火掩饰了夜幕下的呼声,长街上也没有其他的人家,这条街自整改后都没有居民楼了。杨凡也并不叫人,他一对三,拳拳凶悍不要命。自己被打了个半死,站起来继续打,和杨文静似的,半大毛头小子,硬生生的把几个人吓跑了。
等几个人走后,杨凡也没有立刻离开,他就坐在菖兰家的楼下,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坐了半宿,就像过去电视里深藏功与名的大侠,天亮时候才一瘸一拐的离开。
菖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在过去那些年,他们没有交集,杨凡也实在不像是一个别人嘴里心地善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也许是看在他们都没有亲人,独自生活的份上,对她起了一点同病相怜的怜悯,他们是一类人。
之后每天晚上,菖兰都能看到杨凡在隔着一条街的对面,找个垫子坐下来对着他们家。不知道的大概以为他对菖兰怀着什么不好的心思,只有菖兰自己知道,他这是免费给自己当保安来了。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保安。
于是在某一天清晨,菖兰找到了在早点铺子买豆浆的杨凡,她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那是镇上给她每月的补贴助学金的三分之一,她把钱塞到杨凡手里,少年咬着馒头惊异的看着她,而她大方的道:“我们钟表行缺一个学徒,你要不要来帮忙,管饭。”
至此,就开始了他们的相依为命。
过去的事啊,菖兰忍不住笑起来,现在想想,仍旧历历在目。在有限的生命里,温暖弥足珍贵,而最珍贵的,是你。所以她才会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帮杨凡洗清嫌疑。
菖兰站起身,走出门去,锁好表行,杨文静屁颠屁颠的跟上,对街上就有一个网吧,网吧人稀稀拉拉三两个,菖兰进去的时候,网管眼皮子也没抬。这是槐花镇最破最陈旧的一个网吧了,和表行差不多,大概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倒闭。
菖兰找了一台机子坐下来,机子很卡。她的手机在之前被偷了,一直没有再去买一只新的,反正平时也没人跟她打电话。但朋友的号码也在被偷的手机上,于是只能发邮件,但愿她能经常看看自己的邮箱。
……
霓虹灯在夜幕闪烁出细小的光点。落地窗反射出城市的影子,高楼上,有人踩着柔软的拖鞋,端着热腾腾的牛奶,在桌前坐下。
邮箱提示音发出“叮”的声音,有新邮件进来。
“亲爱的画家先生,自上次一别,已经十年有余。好久不见,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您,期待与您的见面。”
往下拖,附件的照片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她的裙摆是红色的,和地上的鲜血凝成一片,分不清是鲜血还是红裙,露出的皮肤白的晃眼。长长的黑发覆盖,凄艳极了,就算没有看到脸,也能想到是个雪肤花貌的美人,可惜,是个死去的美人。
落款是:汝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