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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的第一场雨,冲走了夏天。
菖兰一大早起来,打开钟表行楼下大门,屋子里到处都是钟表,不用看也知道时间,七点整。她热了馒头和稀粥,推开窗户,一边看着外面一边吃早餐。
街道上渐渐热闹了起来。
镇上自从两年前开始开发整改后,老街道几乎已经看不见了。新的楼房修起来,这条旧街上,旧时的老店铺早已关门——愿意留在镇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店铺没有客源,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精品店和卤鸭糕点铺,唯一的“杨氏钟表行”,甚至还维持着过去两层木质阁楼的老样子,成为这条街上奇异的风景,像是固执而贫穷的独居老人,可怜又古怪。
菖兰吃完饭,将碗筷洗好,她的居所也是这间钟表行。站了一会儿,就在木桌前坐下来,开始修理一只老式的怀表。
这是这个月唯一的一笔生意。
桌子是整块木头砍成的桌子,据说是菖兰的爷爷亲手做的,沾染了过去的味道。沉淀着时间的东西总是格外令人安心,然而怀缅过去的人并不多。就如在科技日新月异发展的现在,很少有人再去钟表行修一块几十年前的老怀表。钟表行的生意在多年前还行,钟表匠甚至算得上一个“派头”的职业,但到了现在,左邻右舍只会说“念大学有什么用哟,还不是回来给人修表”。
言语间十分不屑。
菖兰也很无奈,关于“匠人”,从尊重到鄙夷,到没落,似乎也只是一个童年的事。然而他们杨家世世代代都是钟表匠,她是钟表匠的女儿,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门前有许多人走过,喜气洋洋,远远传来鞭炮礼花的声音,今天是镇长女儿出嫁的日子,这个时间应该在接新娘出门。大部分人都被邀请了,菖兰没收到请帖,她在槐花镇没有亲人,也和邻里往来稀少,并且贫穷,没有被邀请的道理。
从钟表行门口经过的人三三两两讨论着这场喜事,镇长女儿的陪嫁又是多少,脚步匆匆,赶着时间看热闹。
菖兰头也不抬,埋头仔细的剥开表盘,怀表是老款式,不知名的品牌,许多零件已经找不到,需要仔细分辨。
满屋子指针齐齐发出“滴答”声音,如同她的动作精准,分毫不差。被剥开的表盘里,时间凝住,寂静的出奇。
……
“这就是你说的度假胜地?”年轻的高个子男人看了一眼身边人。
圆脸小伙子挠挠头:“萧队,我也好久没回来了,不知道现在变成了这样。”
到处都是工地和正在施工的楼房,尘土漫天,这和康小立说好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完全不一样。
“算了,”康小立拍了拍萧奕的肩膀,“反正是出来散心,只要不在市里就行。是不是,萧队?”
萧奕:“不要叫我萧队。”
“哎呀,忘了。”康小立抱歉道:“萧哥。”
三个月前,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萧奕因为查案过程中“犯了错误”,违背上头命令办案,被降职处分,不再是“萧队”。暂且停职的一个月里,他的跟班康小立小朋友看老大心情不好,特意带他回自己的老家散心——顺便参加表妹的婚礼。
“我和我表妹上次见面,大概还是一岁的时候吧。”康小立说起表妹的时候,一脸茫然,“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萧队,说好了等看见我亲戚,一定要跟她们说,我有女朋友,只是工作忙,没时间过来。”
萧奕问:“你为什么不让白蓉蓉过来?”
“我哪指挥得动蓉蓉姐,”康小立道:“而且这不是为了让你散心吗?”
萧奕垂下眼睛看他。
康小立马上右手比心:“真的!”
萧奕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康小立赶紧跟上,一面热情的跟他解释,“你看这条街,以前路两边都是槐树,所以叫槐花镇,现在树都被砍了,啧,这里真好,都不缺停车位。这边铺子都拆了,还剩间……这啥,钟表行?一定是钉子户,就一家特别倔强,6666!”
萧奕顺着康小立指的方向一看,看见木制的阁楼在一排新店铺里,的确惹眼。招牌“杨氏钟表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墨迹像是刻在了木头里。一眼从窗外看去,隐约看得见模糊的人影,应该在埋头做事,大概是个老师傅。
萧奕收回目光,城市里鲜少有这样的老店,就算有,也是打着怀旧的噱头,价格不菲。
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在镇上走,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留在镇上的女孩子们太少,发廊里染黄头发的妹妹大着胆子边看边笑,那两个年轻人却视若无睹,看也不看一眼。
等萧奕和康小立顺着电子地图找到镇长家的时候,迎亲队都已经走了。康小立过去和他的叔叔张元才——表妹的爹套近乎,例行说了几句,就往安排的饭店走。
本来么,这种八百年不来往的亲戚,也实在没有寒暄的内容。要不是康小立的妈在外旅游非要康小立跑一趟,他自己也不会来的。张元才问起萧奕,康小立就说是自己的朋友,跟着一道过来的,张元才也就没多问。
安排的“福源饭店”,是镇上一家大酒店,酒店老板是张元才的好友,也是槐花镇最有钱的富商,看到“福源酒店”的时候,康小立也不禁咋舌,小声对萧奕道:“挺有钱啊,这么气派。”
作为一个镇上的酒店,“福源”的确看上去很高档了。听说“福源”的收入只是老板黄福源很小的一部分,那他本来的财力也当得起“不一般”三个字。
来吃酒席的年轻人很少,大多数是留在镇上的父母。看见康小立和萧奕,年长一点的妇人就过来旁敲侧击的打听——长得好看,举止斯文,看上去条件不差,万一就成了自家女婿呢?
粥多僧少,粥多僧少,再说在这样的小镇,优秀的年轻人实在太少见了。
萧奕冷漠,眉眼间的不耐被人看在眼里,渐渐的找他搭话的人就少了,康小立却是个自来熟,和阿姨们聊得热火朝天。得知他是镇长的亲戚,妇人们看他的眼神就更热切了些,恨不得立刻把他用心留下来。
萧奕冷眼看着,不多时就到了十二点,婚礼开始。
婚礼是西式婚礼,酒店的大厅很大,舞台也很亮。婚礼流程竟然比平时还要繁琐一些,好容易仪式走完,该到证婚人说话了,但不知为何,竟然没有证婚人说话,直接跳到了给父母敬茶这步。
其他人也就罢了,最多以为仪式删减了一些步骤,偏偏萧奕和康小立的工作就是干刑警的,仪式和敬茶之间的步骤,停顿了一下感到的清清楚楚。且在中途有人进出,神情带着隐晦的焦急。
“出问题了。”康小立点评,顺便悄悄问同桌的一个阿姨,“姐,证婚人谁啊?”
被他一声“姐”叫的心花怒放,阿姨想也没想就回答,“当然是黄老板了,他们两家关系好,姑娘是黄老板看着长大的,还叫黄老板干爹呢。”
这个“干爹”想必没有歧义,但这么好的关系,关键时候掉链子,也太不地道了。萧奕朝台上看去,张元才正被女婿敬茶,嘴角的笑容里,带了几分恼怒。
可是等正常流程结束,众人开席的时候,也没看到黄老板的身影。倒是早早起身离席的萧奕,靠在门外想抽根烟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还是没找到人吗?小黄,你爸到底去哪了?走之前没跟你说?”
回答的是个男声,也是满腔焦躁“没,昨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吃饭来着,今早我看他不在家,还以为他早早过来帮忙,没想到一直没在。”
这时候,又有一个女声响起来,声音惊恐,颤抖着道:“找到黄老板了!”
众人一顿,七嘴八舌问道:“在哪?”
“在……后山上…...他、他死了!”
萧奕拿烟的手一顿,靠墙的身子倏而站直,几乎要立刻走出去,然而下一刻,身后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康小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哥,别忘了你刚刚被降职。”
……
与此同时,菖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桌上的怀表已经被复原,开始走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她觉得有点饿,想要煮点东西吃,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表。
已经快要一点了。
钟表行的小伙计还没有来,她想了想,走出表行,锁上门,走到对街,街道不宽,这会儿来往车也不多,有一处矮小的居民楼,黑漆漆,脏兮兮的。菖兰径自走进去,一楼楼梯间最左的房门紧闭,她先是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就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屋子里狭小而凌乱,门口摆着一堆空纸箱,灯在很久之前就坏掉了,菖兰打开窗户,从外面透出的光亮照亮了一点里面。十几平米的空间,床上唯一的被褥倒是叠的整整齐齐,显然没有人睡过。
小伙计不在这里。
菖兰蹙起眉,他一夜未归。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屋门开关的声音,有人在背后叫她,带着满身的酒气。
“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