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坏人领进门
如此过了3年,我10岁了,虚岁11。三年内有两三次梦见我在毫不熟悉却又似曾相识的环境之下,特别清楚,如同跟现实一样,我也不当真。
我彻彻底底是陈大眼了。
谢天谢地,这一两年来我爸爸的痨病好了许多,对我们家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虽然他出门走路都有点打晃,风大点自己就能吹得他小跑,风再大点就能把他贴墙上,再也干不了码头上膀大力大的活了。
一家人煞费了苦心,最后还是我妈托人烦窍,求了个在三不管边上过了三条马路远的地方撂地说书。
为嘛还得隔三条马路而不在三不管最热闹的地方说书?您老得知道,旧社会要在三不管立场子摆地摊,比登天还难,一则是人满为患,隔两条马路都插不进腿去,二则是里边鱼龙混杂,不是那块料,让你进去,有一天你就得自己出来。
为嘛?撂个地摊说评书。观众坐的凳子你得租,场地更得租,这是两笔挑费了。说上书了,十有八九冒出个巡警,治安大队的人过来收费;刚打发走他们,混星子又来了,还得给钱。这黑白两道打点完了,书也说了半个多小时了,该找观众收钱了,不了一阵西北风咧过来,观众呼啦一下子走了一半,你说这个钱还怎么挣?
里边还有各种猫腻,脚不踏进去永远不知道,所以我爸爸跟一个多年的老邻居打听出门道,还不如在三不管旁边划锅撂地说书挣钱稳当。
至于说书,我爸爸完全说的野书,没有师承,靠着以前听别人说的书乱说,这在当时已经属于下三滥的下三滥了,可是没有办法,先只能这样了。
再加上自己的一通白话,添油加醋,酱里倒酒,水里和泥,还真有人爱听。有时候兴致使然,能把猪八戒跟秦叔宝说到一块去,您瞧,这不也是块材料吗?
再说我妈,还是每日靠着山墙给人缝穷。
嘛叫缝穷?就是马路边,草棚房子的贫民区墙根处,固定的某个地方,坐着一排妇女,身边备着针线笸箩,破布条子。哪位扛活的衣服破了,哪家稍微富裕点的把被单子扯了,拿过来找她们缝缝补补,然后给几个小钱。介叫缝穷,稍微家里条件好的也不把衣服拿到这来缝补。
可是那些穷人,没老婆的光棍汉子们,穷得连衣服破了也没钱缝补,夏天不到露屁股,冬天不到衣服口子咧的太大往里灌风,他们也不来。
由此可知,缝穷是个苦营生啊。
别看这样,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这些老娘们们,没事高兴了还在墙根地下唱几句。其实要是挖挖根源,这不是高兴,一种忧愁的派遣。
靠着墙根的,就叫靠山调;带点荤腥的,叫鸳鸯调,还有别的曲调,八九不离十也就这个意思,总称为天津时调。“时”一般不读时间的时,而是“四”字的上声。
家境如此,我在眼里,疼在心上,可是无能为力。这个年级学徒太小,也干不了活,只能外出拾捡破烂,煤核,可是这样跟要饭的乞丐没有什么区别,我妈心里也不忍,不让去。
我忧愁无处排解。一日我妈又说让我去上小学,我哭着跑了,因为我知道我要是上了小学,家里就得天天有人饿着。
到了街上,迎面看见好久不见的钻天猴拿着个瓶子出来买醋。
“怎么哭了?”钻天猴问。
我抹着眼泪,不想说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家里揭不开锅了对吗?”
我不理他。
他神神秘秘把我拉到一个墙角,说晚上让我出来,告诉我一桩发财的行当,然后晃着麻杆一样的身形走了。
时值深秋,当天晚上天黑了,我借口找钻天猴捉蛐蛐,跟妈妈打个招呼走出屋门。
钻天猴家跟我们家是老邻居,老一辈的交情都在,因为都是穷人,关系多少年不断,说是两家人,其实跟一家人也差不多。不像现在的人,叫的不是朋友,是利益。今天你有利,拱着门找你,明天你没利益可图了,再寻他人影也无。
当天晚上好月亮,正好捉蛐蛐。
我拿着纱布扣笼,纸筒,一根洋火(舍不得用,家里的贵重物品),大模大样来到钻天猴家门前,大声喊他出来。
随着喊声落地,他家的木头门吱呀一声开了,钻天猴先探出枣核脑袋,看见是我,才把身子挪出来,脸都白了:“小大眼,喊嘛呀。吓的我白毛汗都出来了。”
“你怎么越活胆越小啦,属缩头王八的吗,哈哈。”我开心地笑着。
钻天猴哼了一声。
“大好的月亮,给咱省了灯了。我就知道你说的发财道,是不是到河边逮几个口儿好的蛐蛐,卖俩钱花。”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家伙什在他面前一晃:“看,东西我都带来了!”
钻天猴听的一愣一愣的,看着我洋溢的笑脸,讪讪说道:“蛐蛐能卖几个钱?而且这水沟旁边,能有牙口好的蛐蛐吗?不都是烂嘴头子!好蛐蛐得到老龙头火车站,逮啃石头,咬钢轨的货色,那才够口儿!”
我搔了搔头皮:“这到是。诶?去年老龙头出了个全身戴孝的蛐蛐王?全身上下一色儿白!连须子都是白的!神了!”
“那得多大造化啊,”钻天猴一撇嘴:“咱们这样的德性,碰着个青麻头就得念佛了。”
我们说着,可走出一段路了。我看他脚步没准,跟逛大街差不多,张口问道:“我说你这是带我去哪啊。”
钻天猴又是一愣,叹了口气:“哪也不去,我不是说给你找个发财的道吗?”
我听得两眼放光:“快说啊你倒是。”
“咱俩从小光屁溜长大的,别人我也不说,你家里要是能吃上饱饭我也不说,可是有一节,我说了,你可别说我。”钻天猴蹲在地上,不敢看我。
“什么说不说的,罗哩罗嗦,你就说吧。”我不耐烦了。
“(佛哦)!”钻天猴霍地站起。胡萝卜就酒,咯嘣脆来了这么一个字。
“偷!”我也吃惊不小,直勾勾盯着他看。
这个“佛哦!”就是偷的意思,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