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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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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柔在门外站定,往屋内望了一眼。
    正对门是一面高大的木制立屏,绘制山水。屏风前摆着离地不高的紫檀木坐塌,崔氏和木诚节坐在上头。而屋中地面上铺着一张席子,柳氏母女恭恭敬敬地跪着。
    崔氏不动声色地喝着银碗里的蔗浆水。
    柳氏还不到三十岁,打扮朴素,却肤如凝脂,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给人弱柳扶风之感。她出生于官宦人家,因父亲犯事,家中女眷被罚没入奴籍。后颠沛流离,跟了木诚节,才脱奴籍从良。
    她怀中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婴儿正在酣睡。
    而跪在柳氏身边的顺娘,穿着青色的粗布襦裙,手紧张地抓着裙子的两侧,像个从普通人家出来的小娘子。她虽不及母亲貌美,姿色倒也算不错。
    崔氏喝完,将银碗递给婢女,才淡淡地说道:“你既为大王生下儿子,劳苦功高,也没有让小郎君委屈在别宅的道理。我着人收拾好住处,你们住下便是。”
    柳氏千恩万谢,还让女儿给崔氏磕头。
    木诚节朝崔氏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始终平静,好像柳氏母女根本无关紧要一样。
    她还是如此,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当年他北上,天子曾想以宗室之女下嫁给他。可他慕崔氏的美貌才情,在太极殿当众求娶,天子和崔家不得不答应。
    名门之女和镇守一方的藩王,本是一段佳话。但在长安人眼里,他这个云南王不过是化外之地的蛮族罢了,算不得什么好归宿。
    她背井离乡,远离长安,想必心中怪他,怨他,憎他,所以鲜少露出笑容。
    这么多年,本是至亲夫妻,却过成了陌路人的模样。
    堂下的柳氏却在心中感慨,自己多年的愿望终于成真。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崔氏之女犹如天上明月,高不可攀。她从未妄想与之比肩,却也渴望做个名正言顺的妾室,儿女可以有名有姓。
    这么多年,她们不敢穿华丽的衣裳,住简单的房屋,还不能有半句怨言。
    看着崔氏住着广厦华屋,穿与黄金等价的丝绸,佩饰金银珠玉,所生的一女一子,贵为朝廷敕封的郡主和世子。
    柳氏感叹人生是如此的不公平。但这世间,谁又争得过命运。
    这时,嘉柔走进去,轻声叫道:“阿娘。”
    崔氏露出笑容,展开双臂迎接女儿,拉她在身旁坐下。
    少女容色明艳,落落大方,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相比之下,顺娘实在是黯淡无光。
    嘉柔跟崔氏说话,偷偷望向坐在旁边的父亲。木诚节并不算高大魁梧,但五官英俊出众,因为常年领兵,身上带着几分凌人的气势,显得难以亲近。
    她想起前世刑场上那个宦官所言,自己离家之后,阿耶还在暗中帮她,鼻子一酸,小声说道:“阿耶,上次的事是我错了。您还生气吗?”
    木诚节没想到她会主动承认错误,板着脸说道:“知道错了就好。以后你安分守己些,我便不生气了。”
    嘉柔低声应好。这一世,她绝不会背弃家人,忤逆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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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她亏欠他们的。
    木诚节觉得她变得有些奇怪,当下也没有想那么多。她若能想通自然是最好的。
    柳氏尚在月子里,身体虚弱,小腿跪得发麻。但她连动都不敢动,生怕出什么错处。
    终于,阿常进来禀报,院子已经收拾妥当。
    崔氏吩咐她:“多安排几个人照顾他们,再请两个乳母带小郎君。”
    阿常应是,居高临下地说道:“柳娘子,请吧。”
    柳氏从地上站起,跪得双腿虚软,险些摔倒。顺娘连忙扶住她,着急叫了声:“阿娘!”
    屋中的人都看过来,阿常更是直接道:“看来小娘子是不太懂规矩?”
    柳氏色变,在袖下猛掐顺娘的手背。顺娘也知道自己叫错,愣在原地,微微发抖。
    在主母面前,就算柳氏是亲母,也只能当得起“姨娘”二字。若主母再刻薄些,因此惩罚她们都有可能。
    柳氏紧张地望向木诚节,见他只是低头饮茶,并没有相帮的意思,便要再次跪下,向崔氏赔罪。
    崔氏抬手道:“起来吧。你们初来府上,诸事还不习惯,这次便算了。不过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入了府换过身份,言行举止都得改一改,以后我会派人教导顺娘。先下去休息吧。”
    柳氏和顺娘哪里还敢有二话,谢过崔氏,跟阿常出去了。
    嘉柔前世没有见到这对母女,阿娘的家书中也很少提及,对云南王府来说,似乎可有可无。只知她那个最小的弟弟似乎体弱多病,没活多久便死了。而日后王府遭逢大变,她的庶妹凭着几分姿色,依旧过得风生水起。
    屋中只剩一家三口,木诚节干坐着不自在,本想下榻离去,崔氏却问道:“大王,二郎去丽水城也快一年了。下月便是端午,可否让他回家一趟?”
    “他惹的祸事还小吗!让他在丽水城多呆些时候,好好反省!”木诚节语带不悦。
    崔氏顿了一下说:“二郎自小就在军营里头,很少在家,的确是妾身疏于管教。但那件事也不能全怪他。他是为了维护王府和您,才跟他们起冲突的。”
    南诏归于中土之后,为了维护境内的安定,基本还是实行大氏族分封而治。
    阳苴咩城有四大氏族,分别是木氏,田氏,刀氏和高氏。他们的姓都是历朝历代的帝王所赐,尊贵无比。木诚节虽是朝廷敕封的云南王,但平时有事,还是需与这几大氏族的族领商议。
    这些年,朝廷对边境的掌控日益减弱。几大族领私欲膨胀,常常有不服上令的时候,也越发不把木诚节这个云南王放在眼里。
    去年,几个族领带头违抗税法,双方闹到动手。木景清成了替罪羔羊,被木诚节罚到丽水城去,才平息了这场干戈。
    嘉柔抓着木诚节的手臂说道:“阿耶,我和阿娘都想阿弟。刚好家里添了新人,也该让阿弟回来认识一下吧?”
    她以前不敢亲近木诚节,总觉得他很凶。此番重生,对家人满怀愧疚,自然更加亲近。
    木诚节看着她粉嫩的小手,想起她出生时,高兴地把她抱在怀里的情形,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丽水城那儿正练兵,等结束了让他回来。我还有事,你们娘儿俩说话吧。”说完,便下榻穿了靴子,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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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柔的手还僵在那里,她说错什么了吗?崔氏轻笑道:“昭昭,你阿耶大概是害羞了。你很久没亲近他了。”
    原来如此。嘉柔靠在崔氏的怀里,心中生出难言的苦涩。这世上对她最好最无私的,便是家人,而前生她为了跟虞北玄在一起,竟狠心离开了他们。她低声道:“阿娘,以前都是女儿不懂事,往后不会了。”
    崔氏抱着她,还有几分不确定:“你此言当真?”
    嘉柔点了点头,严肃地说道:“我是一时昏了头,才会那般胡闹。只见过几面的人,谈不上多了解,更不可能跟他过一辈子。阿娘总说人心险恶,我早该听的。”
    若李家没有退婚,也许上辈子南诏不会是那个结局,云南王府也不会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其实阿耶的处境艰难,早在去年就显露端倪,是前世的她太不懂事了。
    她这辈子绝不会再逃婚,给家里添麻烦。
    崔氏说道:“是啊,以虞北玄的城府,怎么会见你几面,就非你不娶?不过看中你是云南王的掌上明珠罢了。”
    “阿娘,我晓得了。从前我总觉得没见过李家那位郎君,嫁过去也不会幸福,才会违抗婚约。是我太自私了。”嘉柔抱着崔氏,愧疚地说道。
    崔氏对女儿满怀怜爱,轻轻拍着她的背:“阿娘明白。但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家也算名门望族,必不会亏待于你。而且你舅父,表兄表姐都在长安,到时总能帮衬你一二。”
    嘉柔想起前世自己被绑到长安以后,哪里有见过崔家的人探望。但想想也能理解,元和帝登基以后,那些世家大族本就不行了。像她这样的叛臣之妻,谁还敢牵扯上关系。
    她抬头望着崔氏:“阿娘嫁给阿耶,离家乡和亲人那么远,后悔过吗?”
    崔氏笑着摇了摇头:“不曾后悔。有你和二郎,阿娘就知足了。”
    嘉柔听完,若有所思。
    这世上因一纸婚书而走在一起的夫妻,最后不是都变成怨偶。
    反而那些以为得到真爱的,未必能相守到老。
    *
    阳苴咩城地势较高,四面有高山阻挡,气候四季如春,昼夜温差反倒很大。进入雨季之后,这几日都阴雨连绵的,难见太阳,嘉柔只能呆在屋子里。
    木诚节只在王府呆了几日,又得返回剑川城坐镇。
    嘉柔记得前世离家不久,李家便来退了婚书,并没有刻意为难。她一直认为阿耶是好面子,才对外宣布与她断绝关系。可现在想来,若他早知虞北玄的狼子野心,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王府上下,趁早与之划清界限。
    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却肯将南诏一成的盐铁交给虞北玄,只是为了她的幸福。
    可她却一无所知,还在心里埋怨了他很多年。
    雨越下越大,她坐在靠窗的塌上出神。
    屋檐前雨落成帘,雨打在屋顶的陶瓦上,响如落珠。她不由地记起前世最后,长安的那场绵绵春雨,无声无息,却冰冷入骨。
    上辈子,她就去过两次长安,都是不好的回忆。
    玉壶拿了封信进来,犹豫不决。这已经是连日来的第五封了,信封上无署名,可“木嘉柔”三个字写得飞扬遒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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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出自男人之手。
    “郡主,这信在老地方……”
    嘉柔抬头看了一眼,冷漠地说:“我不看,烧掉吧。”
    玉壶叹了口气,依言照做。
    嘉柔看着铜盆里伸出火舌,瞬间将信封吞没成灰,手拿起案几上的茶碗,漠然地喝了一口。
    这茶碗里头装的不是茶,而是用稻米酿的酒。她的酒量是后来陪着虞北玄硬生生练出来的,现在还不行,一喝就会上头。
    但她喜欢这个感觉,因为微醺后可以好眠,不用再想那些前尘往事。
    “还无法下定论,毕竟想要南诏大乱的势力,外部也有很多。射箭之人,已经安排好了?”李晔问道。
    “安排好了,推在了高家一个弓箭手的身上,还去见过云南王。但云南王好像不是很相信,只赏了五贯钱。”
    木诚节不是泛泛之辈,这障眼法能瞒得过外人,未必能瞒得过他。但好歹是掩饰过去了。
    “不过属下意外打听到一件事,不知重不重要。”凤箫说道,“云南王府的那名妾室,是当年延光大长公主一案中,被革职流放的溧阳令柳昇的女儿,闺名如意。柳昇及他的儿子都死在流放途中,她被罚没奴籍以后,曾经为岭南节度使曾应贤的家/妓,后来被曾应贤送给了云南王。”
    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在建中年间,轰动朝堂。她的女儿是太子妃萧氏,时常出入东宫,后行厌胜之术诅咒舒王,被人密告。天子大怒,褫夺她的封号,并重罚与她往来密切的官吏数十人。那次的清洗,也使太子一派遭受重创,太子妃畏罪自尽。
    那一案以后,太子更加谨小慎微,基本不参与朝政。而曾应贤却青云直上,如今已是京兆尹,正四品的高官。
    “这消息有些意思。”李晔说道,继续翻阅书卷。
    凤箫看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据实已告。他又说道:“郎君,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大郎君已经发现您不在别庄了,回去恐怕还要想个说法,否则相公那边没办法交代。”
    “明日就回去。”李晔的目光沉了沉,“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
    凤箫觉得大郎君和二郎君总是不停地找郎君的麻烦,明明他们功名利禄都有了,郎君也退居到骊山,表明不跟他们争,可他们似乎还不肯罢休。兄弟之间,到底要争什么呢?他实在看不懂富贵人家。
    大郎君和二郎君不是夫人所生的倒也就罢了,连一母同胞的三娘子都不怎么喜欢郎君,反而跟那两位郎君走得更近。
    要不是因着郎君的缘故,她怎么可能嫁给广陵王为妃?
    李晔倒是从不在意这些,他小时候为了治病,常常不在家中,或是长时间不能见人,自然与兄姐间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他将桌上的书卷翻了翻,对凤箫说道:“今日看不完了。你都买下来吧,回去的路上看。”
    “是。”凤箫下楼去付钱,金额太大,用的是飞钱。书肆的主人很少见这么大手笔买书的,态度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李晔起身的时候,发现屏风边掉落一块帕子。他走过去捡起来,上面绣着几朵紫色的花,针脚有些拙劣,但他还是看出了牡丹的样子,似乎还是名品魏紫。
    这帕子好像有她身上的味道。原来她竟是喜欢牡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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