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颜如被陆百草安抚着，情绪终于缓和下来，陆百草起身又给她到了一杯茶，然后问起帮她换脸的莫大夫来。
    颜如听到莫大夫三个字，苦思许久后，摇了摇头，看着陆百草的眼睛，认真道，“越王身边并没有姓莫的老大夫，只有一个叫墨雨的随身大夫，医术很高，年纪上……应该是双十左右。”
    陆百草听颜如说完，神色有几分讳莫如深。
    过了很久，才叹息道，“这么说来，被越王收入麾下的应该是我师妹的后人。”
    颜如点了点头，“曾经闲话时，我问过墨雨师承的问题，她也说过，她的师父已经过世了。”
    “……”陆百草听到过世两个字，又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眼角竟然溢出淡淡的水泽。
    “师傅……”颜如捏紧手中茶杯，担忧的叫了一声。
    “是师傅失态了。”陆百草摆了摆手，看着窗外月色，长长的叹了口气。
    “其实，师妹莫水曾是为师的未婚妻，也是为师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子。”
    故人已逝，陆百草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有几分老态龙钟的靠在椅背上，五味陈杂的说道。
    “那后来呢，师叔为什么会下山？”颜如顾及陆百草对莫水的感情，客气的称了句师叔。
    陆百草没有在意颜如的称呼，目光直直的望着远方，语气艰涩道，“这世间上并非每一段感情都是两情相悦，求仁得仁……更多的却是单相思，一厢情愿，为师虽然对莫水师妹情有独钟，但是师妹她……她却爱上了世家贵族里的公子，甚至不惜为此私奔下山。”
    “师叔爱上的，可是长洲玉川侯府的家主宋侯爷？”颜如垂眸沉思片刻，猜测的话便脱口而出。
    陆百草没想到颜如的目光会这么毒，不由侧头看了她一眼，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颜如点了点自己额角，“是这里……告诉我的。”
    陆百草想到颜如从前的身份，释怀的点了点头，“对了，你曾经是大周的监国公主，这些事情怎么会瞒的过你。”
    颜如勾唇笑笑。
    陆百草接着又道，“师妹爱上当年的玉川侯，甚至不惜为他毁了和为师的婚约，私奔下山，可玉川侯却碍于自己的婚约，只能纳师妹为妾。”
    “师叔同意了？”
    “嗯，她那时候已经鬼迷心窍了。”
    “再然后呢？”
    “刚入侯府，因着新鲜，玉川侯待她极好，便是正室夫人也不敢给她脸色看，反而常常要敬着她……这般过了几年，渐渐的，玉川侯又贪恋上了新的美人……师妹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玉川侯每宠幸一个妾室，她便毒死一个。”
    “她以为，那些妾室没了，玉川侯就会回到她的身边，待她像从前一样……可变了心的男人，怎么可能会甘心回到从前呢！两人便鸡飞狗跳的又过了一年，一年后，玉川侯再也忍不住，在新宠的撺掇下，用师妹给她防身的无解毒药，毁了师妹……”
    “从那以后，药王山便失去了师妹的消息。”
    颜如听陆百草说完毒后莫水的故事，心中唏嘘悱恻。
    这世道，对女子就是这般的不公平。
    男子娶妻不喜，中总能一房一房的往回抬妾室。
    可女子要是遇人不淑，这一辈子便彻彻底底的毁了。
    “行了，是师傅多嘴了，不经意的竟说了这么多话……夜已深，你也该回去歇着了！”陆百草恢复不平后，擦了擦眼角，有几分不自在的冲着颜如说道。
    颜如对师傅的性子已经有几分了解，倒是没有反驳，起身行了一礼，便朝外走去。
    外面，满院子的灯火都亮了起来。
    除了半夏，稀稀落落的还站在了几个人。
    见她出来，都一股脑的冲上前来，几个婢女口中叫着“姑娘”，薛嘉则叫着姐姐。
    “别哭了，姐姐这不是回来了吗？”她将薛嘉纳入怀中，一点一点替他擦去眼角泪痕。
    薛嘉紧紧的抱着颜如的腰不放，只生怕他一闭眼，眼前的姐姐又会消失。
    听书在旁看着，面上闪过几分尴尬，走上前来在薛嘉身边蹲下，仰头轻声劝道，“天色这么晚，小少爷这般缠着姑娘，是不让姑娘睡觉了吗？”
    “嘉儿不是这个意思！”薛嘉听听书这么说，忙抬头跟颜如解释。
    颜如轻轻的在他耳朵捏了捏，柔声道，“姐姐答应你，姐姐不会再离开你，现在你先去休息，等明日空了，姐姐再跟你说话行吗？”
    “嗯，嘉儿听姐姐的。”薛嘉不舍的攥着颜如的一角，不情不愿的点头。
    话虽这么说，但是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颜如的面容。
    颜如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由一软。
    在听书强行将薛嘉拉走时，改口道，“活着，你今晚跟姐姐一起睡？”
    “姑娘，这不妥吧！”颜如话落，薛嘉还未开口，听书却先一步利落的反驳，“男女七岁不同席，小少爷都九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颜如没想到一个婢女就敢反驳自己，一手牵着薛嘉的小手，转头朝听书看去，“你是什么人？”
    “奴婢……”听书正要说出自己的身份。
    这时，通透的知茶却往前走了半步，打断她，利索的将江舜华之前在阳城买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颜如听完后，心里有了底。
    而后，似笑非笑的看向听茶，“你的卖身契是在我这里吧？”
    听书微怔，“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颜如突然敛了容色，冷声点道，“我的身边，可不就不听话的奴才！”
    听书脸色顿时大变，膝盖一软，当即跪倒在地，不停磕头道，“姑娘恕罪，不要发卖了奴婢，奴婢也是为了小少爷好……求姑娘体谅奴婢一番好心……”
    “照你这么说，我就不是为了嘉儿好，我就是一番坏心思了？”颜如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听书，一字一句冷声诘问。
    听书哪里敢承认。
    忙不迭摇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颜如却没有理会她，牵起薛嘉的手就要朝正房走去。
    薛嘉脸上有几分纠结，走了两步，终究还是忍不住扯了扯颜如的手。
    颜如低头看向薛嘉，“怎么了？”
    薛嘉黑亮的眸子闪了闪，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能不能饶了听书姐姐这次？”
    “好啊！”颜如一笑，又在薛嘉的鼻子上捏了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落，她回头看了听茶一眼，意思很明显。
    听茶松了口气，让半夏代为照看听书，然后跟着颜如往里走去。
    颜如说着是和薛嘉一起睡，但床榻和锦榻之间却是隔了一扇屏风。
    听茶在外值夜，以备不时之需。
    颜如则靠在床柱上，薛嘉说了半晚上的话才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颜如刚一下榻，屏风另一边的薛嘉就睁开眼睛来。
    “姐姐……”他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声。
    颜如听到，整理好衣衫便绕过屏风朝他走去，笑盈盈的问，“可要你听书姐姐进来伺候你？”
    薛嘉听颜如这么一说，下意识的想起昨晚的事，红着脸道，“姐姐这是醋了，拿我寻开心？”
    “我醋什么？”颜如嗔了他一眼，“小孩子多想，可是会长不高的！”
    “姐姐就是醋了！”薛嘉一面自己穿靴子下榻，一面肯定的说着，顿了顿，又讨好的保证，“不过，我可舍不得姐姐醋……以后我再也不叫听书姐姐，只叫姐姐一个人姐姐！”
    “……”颜如不置可否，转过头，淡淡说了句“我在外面等你”，就拔腿朝外走去。
    薛嘉一边由知茶伺候着更衣，一边暗自笑的开怀。
    知茶见小主子笑的这般开心，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模样来，卖巧道，“小少爷和姑娘倒真像亲姐弟似的。”
    “我与姐姐本来就是亲姐弟！”薛嘉笑眯眯的说，没有半分犹豫。
    腰封系好后，便迫不及待的朝外走去。
    外面，早膳已经准备好。
    听书正在摆碗，看到薛嘉出来，目光立刻飘了过来，屈身叫了句“小少爷”。
    薛嘉听到听书的声音，正要回应，不过，想到颜如的不悦，到底没有开口多言，只是矜持的点了点头。
    听书心里原就多想着，现在看到薛嘉对她的态度，心中又是一番难堪。
    她凄凄楚楚的朝薛嘉看了一眼，薛嘉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她又看向已经落座的颜如。
    心中暗暗想着，定是这个小心眼的女子教唆小少爷跟自己疏远！
    不然，懂事的小少爷才不会这般对自己！
    这般出神着，心中又带了气，她手下摆碗的动作难免就重了几分。
    只听啪的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
    “听书，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息，这里我来吧！”知茶是个伶俐的，一看气氛不对，立刻将听书手上的青瓷小碗接了过来，然后示意她先退下。
    要是在从前，以听书的机敏，她肯定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然后将事情圆过去。
    可今日，她的情绪太遭，心事也太重，听了知茶的解围，竟没有立刻圆话退去，而是愣愣的站在那里，目光冰冷的看着颜如。
    “听书！”知茶见听书没走，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
    可已经魔怔的听书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提醒，而是就这么梗着脖子站在那里，直直的望着颜如，一副怒冲冲的模样。
    颜如看听书这神情，就知道她忍不下去了。
    “知茶，你先退下！”她淡淡的吩咐了知茶一句。
    而后，又将目光移到听书的脸上，一脸平静，不急不躁道，“这么看着我有什么意思，我可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姑娘让我直说，那我就直说了！”听书满肚子的火气，连奴婢的自称都给忘了。
    “你说。”颜如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就像听书只是一只蝼蚁，一切都已经在她掌握之中一般。
    “姑娘是不是容不下我！是不是见不得小少爷跟我亲近，是不是非要将我发卖出去才满意！”听书原本就窝火的很，对颜如平静淡定的表情一激，心中怒火再也憋不住，全部蹭蹭蹭的喷了出来，冲着颜如就是一通指责质问。
    颜如听完，嘴角勾起一抹极小的弧度，正要开口说句“是”。
    可她还没开口，坐在她身边的薛嘉却突然站了起来，冲着听书道，“听书，你这是什么语气！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忘记当初在阳城是谁救的你吗？还不快跪下来想姐姐磕头认错！”
    “小少爷，就连你也认为是我的错？”听书更没想到薛嘉会这般不留情面的指责她，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朝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主子看去，满心气愤，厉声道，“明明我才是对你最好的人，你为什么不向着我，为什么要向着这个认识不到一年的女人！”
    “听书，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吗？”知茶实在忍不住，低低的又插了几句，“小少爷和姑娘是姐弟，他们才是嫡亲的亲人，你是有多大的脸，凭什么排在姑娘的前头……再说了，以往你有机会伺候小少爷，那是你的福气，而不是你的功劳，你这样挟恩图报，是彻彻底底失了奴才的本分！你实在是太僭越了！”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听书听知茶相劝，却魔怔的更加厉害。
    颜如别过头去，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再说了。
    她直接起身，看向薛嘉，“你的人，你自己处置！”
    说完，便转身朝外面的东跨院走去……
    薛嘉心疼的看了眼颜如的背影，强忍着没有追上去。
    颜如出了正房，直接进了东跨院正房。
    厅堂里，陆百草正在用早膳，看到颜如进来，笑着问了句，“吃过没？”
    颜如摇了摇头，行过礼后，便在陆百草对面坐下。
    陆百草没有多问为什么，直接朝身边的半夏使了个眼色，半夏会意，立刻朝外退去，没多久，便添了一副碗筷上来。
    陆百草一面用膳一面打量颜如。
    因是白日，他这才看到颜如侧脸的鞭伤。
    “谁打的？”老人目光一窒，露出几分狠厉来。
    “一个脾气不好的小姑娘。”颜如并不将厉玥放在心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提，就一笔带了过去。
    陆百草听出颜如话里的意思，也没有再追着问，只放下筷子，叹息着说了句，“等会为师亲自给你配点药，用不上一个月就好了，保证不见一点疤痕！”
    颜如点了点头，安安静静的用气早膳。
    两刻钟后，她用完早膳，又拿了陆百草配的药，然后才朝正房走去。
    正房膳桌已经撤下，人也空了。
    寝房中，薛嘉眼眶红红的，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立刻从榻上爬起来朝她扑来，抱住她的纤腰，带着哭腔道，“姐姐……我把听书赶出去了。”
    “……”颜如一时无语。
    薛嘉接着道，“我承认，我是她看着长大的，一直以来她对我都很好……可同时我也知道，这是我娘对她的吩咐和敲打，她对我好几分，我娘对她的爹娘兄弟就好几分……”
    “后来，家里犯事，被抄……到了姐姐这里，也是托姐姐的福，她才能有今日的好日子，可她，怎么就不惜福呢！”
    “姐姐，你知道吗？在从南疆回来的路上，她一度还想带我逃跑，说是姐姐死了，燕王一定会杀了我们替姐姐陪葬……”
    “姐姐，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我明明知道她已经不能再留在我的身边，可为什么，我还是会难过，还是会舍不得……姐姐，这到底是为什么！”
    “可能，你心中有情罢！”颜如牵着薛嘉的手，去锦榻上坐下，一面去了帕子帮他擦泪，一面道，“别说是陪了你这么久的人了，就是养个猫儿狗儿，这么多年也该有感情的。”
    “你难过，这很正常……只是不要难过太久就好，你要明白，听书这人，放走她，比留下她更好，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你，都会更好……这样想想，你可能就不会太难过了！”
    “嗯……我想姐姐的。”薛嘉抽抽噎噎的说着。
    颜如轻轻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只是，她的心思却不由自主的飘向了昨夜，飘到了楚九的身上。
    肃然她脑中没有任何关于他得记忆，但是他为护她而死的目光却深深的烙印在她的脑海中。
    昨夜，她一晚没睡，陪薛嘉说话时一方面。
    可更重要的一个缘故，却是楚九。
    她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他满眼柔情，嘴角不停吐露黑血的模样……
    他，是不是……也是对她有情！
    所以才会不顾一切的进宫救她1
    他是不是也是对她有情？
    所以才会在她有危险的时候，第一时间将她护在怀中。
    就连死，也替她安排好了退路。
    可，若真是如此。
    那厉珣呢！
    得知她入宫后，自诩对她至爱不渝的他又在哪里？
    他……到底在哪里？
    “姐姐，姐姐……”
    耳边传来薛嘉呼唤的声音。
    颜如思绪被打乱，不得不匆忙回神。
    “怎么了？”她低头看向薛嘉，轻轻的问道。
    薛嘉抬起手，轻轻的在她眼角擦了一下，心疼的问，“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颜如有些怔怔的抬起手，往自己眼角抹去，果然摸到了一点濡湿。
    她竟然……哭了……
    只是这眼泪，又是为谁流的呢！
    轻轻一声叹息，她又陷入沉思。
    这次，薛嘉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的依偎在颜如的怀中，陪她坐着。
    京城外的一座庄子上。
    厉珣看向暗十八，沉声问，“颜姑娘是否已经安全脱险？”
    暗十八拱手点了点头，道，“楚九带着青衣卫进宫，已经成功将颜姑娘救了出来，如王爷所吩咐，江元景并未留颜姑娘过夜，而是直接送到了楚大夫处！”
    “嗯。”厉珣淡淡的应了一声。
    烦躁长叹一口气。
    若不是他受的暗伤太重，德音宫救人，原本是该他亲自去的。
    “还有一件事。”暗十八见自家主子情绪有几分低沉，想了想，试探着又说了一句。
    “什么事？”厉珣下意识的开口追问。
    暗十八再次拱手，道，“听守在城西民居那边的暗卫说，楚姑娘所患的并非是失忆症，而是中了蛊毒。”
    “蛊毒？”厉珣脊背一下子挺的笔直。
    暗十八点了点头，“是，颜姑娘所中的的确是蛊毒……不过陆先生心里似乎已经有了解除蛊毒的思路，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本王知道了！”厉珣点点头，微顿，又吩咐暗十八，“京城那边到底是不安全，民居那边，你再加派一些暗卫，务必要护颜姑娘周全！”
    “是，王爷！”暗十八答应，跟着又停了一会儿，确定厉珣没有别的事情交代，然后才往外走去。
    暗十八一走，寝房中就只剩下厉珣一个人。
    他有几分阴沉的靠在床头，想着暗一带回来的消息。
    厉玠，果然没有那么老实。
    打从记事起，就寻了一个跟他有七八分相像的替身，一年之中，他只在长洲王府住半个月，生下十一个月半则去外面行走游历，发展自己的势力。
    他最开始收服的是长洲的玉川侯府，在玉川侯的介绍下，他似的了南疆绮罗城洪家家主洪安的大哥洪平，借着洪平，又识得了毒后莫水的嫡传大弟子墨雨。
    墨雨从小在山上长大，医术毒术虽高，但是对于感情却是一片空白。
    厉玠长的那般如玉出尘，他亲自出马，不到一个月就将墨雨勾成了他的死忠。
    然后，在墨雨医术毒术的助攻下，他又去了西北，几乎将西北所有地方都变成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厉玠听到西北，哪里还不明白。
    当初姜昭这颗棋子，十成十是他那个好大哥布下的。
    那时起，他便图谋起了整个天下。
    将那些事又想了一遍，他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气。
    这些年来，是他太天真了。
    头从到尾，竟然都没有怀疑过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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