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颜如眼睛被蒙上后,厉珣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朝外走去。
    王府后门处,早就停了一匹快马,厉珣先扶了颜如上马,然后纵身一跃,又在她身后坐稳,然后一夹马腹,骏马像离弦的箭一般,朝宫禁的方向而去。
    颜如靠在厉珣怀中,紧贴着他温热宽厚的胸膛,即使身处在黑暗中,也不觉得害怕。
    反而觉得异常熨帖。
    就好像梦里边,曾不止一次的有过这个场景……
    到了宫门附近的一处小巷子,厉珣才停下来,
    抱着颜如下马后,他对着马首轻轻一拍,下一刻,骏马会意,哒哒的往来时路而去。
    厉珣看着骏马跑的没影,才回头看颜如,低头微不可查的朝她笑了笑,捏着她的手心,道,“怕吗?”
    “不怕!”颜如掷地有声的说道,顿了顿,又问,“可是到地方了?我能将黑巾摘下了吗?”
    “还没到。”厉珣在她柔软的掌心又捏了一下,低声说道,“还有一段路,你别怕……”
    说完,竟掐着她的腰,突然将她搂住,运起轻功往高处而去……
    颜如只觉得夜风扑面而来,心一下子提到了高处,她紧紧的抱住厉珣的腰,颤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一个你最熟悉的地方。”厉珣说着,脚尖在琉璃瓦上停了一下,继续迅速往前越去。
    颜如听他这般说,没有再开口,但是好奇心却极大的被挑了出来。
    两刻钟后,厉珣终于带着她落到实处。
    “到了吗?”颜如试探着问。
    厉珣打量了眼德音殿后院,“嗯”了一声,又看向缩在他怀中的颜如,温声道,“黑巾可以摘下了!”
    颜如一听到地方,立刻从厉珣怀中钻了出来,然后解开脸上黑巾,往两人所处的院子看去。
    “这是哪里啊?”她微微挑眉,轻声的问道。
    厉珣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往德音殿正殿走去。
    颜如在他后面,一步一步的跟上。
    “这里,熟悉吗?”在正殿中站定,厉珣转过身,看到眉头皱的更紧的颜如问道。
    颜如四下打量着,没有回答厉珣的话,却是朝多宝阁走去。
    在多宝阁面前停下,她指了指最上面的玉瓶,头也不回的冲厉珣道,“王爷能否上前,帮我将那只玉瓶取下来?”
    “……”厉珣没有言语,直接上前,伸手轻轻一够,就将有女子小胳膊大小的玉瓶取了下来。
    “你再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颜如又说了一句。
    厉珣借着月色看向玉瓶,半晌后,将玉瓶转了过来,而后只听叮的一声,一只彩色的孔雀毽子落在他手中。
    “竟然真的有……”颜如朝厉珣手中的毽子看去,抬手在那漂亮的孔雀尾羽上拂了一下,眼中尽是迷茫和惶然,红唇轻轻翕动,低声呢喃道,“可,我怎么会知道呢……”
    “本王说了,这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厉珣将毽子放回玉瓶,又搁回到多宝格上,然后伸手将颜如揽进怀中,带着复杂的情绪道,“你,是前朝监国公主江舜华,而不是什么小官之女……”
    “前朝公主——江舜华?”颜如闭上眼,低低的说着,顿了顿,又睁开眼,语气悲凉道,“我怎么可能是呢……”
    “这里就是你从前的寝殿,若你不是她,那怎么会知道玉瓶的秘密。”厉珣哑声劝着。
    颜如静静的靠在他怀中,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过了很久,才带着些许的鼻音,再次开口道,“罗汉床的矮几上,是不是有一道划痕,矮几的抽屉里,是不是有一只九连环,翘头案上,是不是有座金刚木的自鸣钟,贵妃榻上,是不是……是不是熏得苏合香……”
    她嗓音缥缈,一字一句的问道。
    厉珣将她揽的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贴着她的耳蜗,沉声道,“本王……陪你去看。”
    说着,他慢慢的放开她,重新牵起她的手,朝她说过的几处印象看去。
    一切,果然如她所言,罗汉床的矮几上,是有一道划痕,矮几的抽屉里,是有一只九连环,翘头案上,是有座金刚木的自鸣钟,贵妃榻上熏得也是苏合香。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颜如紧紧的抓着嶙峋的胳膊,伏在他肩头,悲伤欲绝的说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我……全是骗我的……”
    厉珣迎着月色,看着江舜华布满泪痕的脸,心中一阵冲动,跟着没有任何预兆,捧起她的脸就吻了上去。
    颜如心中似乎有万千心碎要发泄。
    不知不觉,也回吻起厉珣。
    直到正殿的自鸣钟突然响起,两人才慢慢的分开。
    等自鸣钟你的响声停下,厉珣用力摩挲着颜如脸上的泪痕,“心肝,以后我不会再辜负你,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颜如面对他的承诺,却慢慢的转过头去,看着从窗口透过来的月色,低声道,“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厉珣脸色一僵,上前两步,从颜如身后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低沉又压抑的问,“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只是想先找回自己的记忆。”颜如哽咽着说道,声音不大,但是却很坚决。
    跟着,她将厉珣环着她腰的手掰了开来,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不想做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那我就陪你找回你的记忆!”
    “找回来之后呢?”颜如反问,“厉珣……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真如你所言,是前朝监国公主,那我们之间便是有天生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言下之意,便是她和厉珣是不可能的。
    厉珣因为颜如的话也想起他曾经对江舜华的伤害,无言半晌,最后抬起手,轻轻的在她发心揉了揉,“本王如今最大的心愿,只是不想你被人蒙骗,至于你恢复记忆后,会不会选择本王,那是后话。”
    “到时,你愿意留在本王身边最后,若是不愿意……本王自有一生一世来陪你耗。”
    “本王相信,日久天长,你总会愿意与本王一起的。”
    ……
    “嗯。”颜如盯着厉珣看了半晌,最后淡淡的哼出一个单字音。
    这一晚,两人在德音殿呆了许久,直到天快亮时,才趁侍卫交接,暗暗摸出宫去。
    因闪电已经回府的缘故,两人只能步行,沿着朱雀大街一直往前走。
    厉珣倒是不觉得什么,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就算踩在刀尖上也是快乐的,可颜如却不这样想,她事前根本就不知道要走这么远的路,脚上穿的还是适合闺阁中穿的软底鞋,没走二里路,脸上就露出勉强之色。
    “就不能雇辆车吗?”
    又坚持了几百米,她是在扛不住,不由得停下脚步,皱着眉头向厉珣抱怨。
    厉珣看了眼她脚上的绣鞋,又扫了眼暗沉的天色,挑眉道,“这个时辰,你觉得会有马车吗?……你要是真的走不动,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颜如正疲惫着,根本没注意到厉珣眼底一闪而过的细碎光芒。
    厉珣接口道,“你求本王,本王背你回去!”
    “你!”颜如咬牙,瞪着厉珣便要发脾气。
    厉珣见她气鼓鼓的,忍不住抬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
    跟着,又在她发作前,利落的上前半步,在她面前微微弯腰,含着笑意道,“逗你的,上来吧!”
    “哼……”颜如从鼻翼间发出淡淡一点轻哼,然后拖着微痛的玉足,直接跳上了厉珣宽厚的脊背。
    厉珣手往后探,扣住女子的腿,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他嘴角衔着笑,似乎很享受眼下的这种感觉。
    而他背上的颜如到底是大病初愈,伏在男子温软又厚实的背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心肝……本王真的很想,就这样一直背着你走下去……”
    “一辈子不分开。”
    走到延政街的时候,厉珣突然开口,嗓音极哑的说了一句。
    之后等了很久,背上的女子都没有回应。
    他耳朵微侧,不由叹了口气。
    接着又道,“本王是既盼着你想起过去的事,又怕你想起过去的事……”
    “若是早知道本王会为你沦陷至此,那么当初初见,本王……一定不会置你不顾……”
    “心肝,你可知,本王心中早就悔了……”
    *
    颜如一直到厉珣带她回到云阶院才醒过来。
    “我做了一个梦。”
    她低下头,神色复杂的看向正在伺候她泡脚的厉珣,轻声的说道。
    “什么梦?”厉珣抬起头来问,手中还捏着她一只雪白的玉足。
    颜如闭上眼,眉头皱的紧紧的,“我……梦见,我穿着嫁衣,跟一个人拜堂的画面……我很开心,满心都是雀跃,可掀开盖头,却看不到那个人的脸,我只看到他扯下我的盖头,火红的盖头朝地上飘去,落在他的脚边,而他……一脚踩了上去,头也不会的离开……”
    她越往后说,语气越悲伤,声音也越小,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将她身上的寝衣晕开一处又一处……
    厉珣看着她伤心泪落的模样。
    脑海中似乎也出现了六年前,两人新婚夜的画面。
    是他,不甘不愿的和她拜堂。
    是他,粗鲁的扯下她的盖头,任由盖头落地,然后踩着盖头头也不回的离开。
    是他,让她伤心至此。
    一切全是他。
    厉珣只觉胸口一阵抽痛,他突然起身,抱着她的肩头就吻了上去……
    “对不起!”
    一吻完毕,他紧紧的贴着她的额头,后悔万分的向她道歉,“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你是说,那个男人是你,那个和我拜堂的男人是你?!”颜如泪落连珠,不可置信的问。
    厉珣点了点头,“是我……和你拜堂的人是我,让你伤心的人是我,远走西北五年的是我,让你空等了五年的还是我……”
    “竟是你……”颜如眼泪落得更凶,失声喊出这三个字,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厉珣再次吻上她的脸,她的眼……将她所有的悲伤、委屈、迷茫和痛苦全部吞入腹中。
    颜如紧紧的揪着他胸口的衣裳。
    差点被吻到窒息。
    最后,两人喘着气,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一夜未睡,你先先歇着吧,本王……先去上朝了。”
    厉珣将颜如安置好,在她额上烙下一吻后,起身离开。
    颜如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好像又和自己梦中的背影重合起来。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的流下,一滴一滴晕散开来,直至沾湿整个枕巾。
    她哭了很久,哭的累极,才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整整一日。
    直到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一睁开眼,就看到阴影下,厉珣担忧的面庞。
    “你怎么在这里?”她脸上闪过一抹复杂,低低的问道。
    厉珣扶着她坐起,温声解释,“担心你,想陪着你。”
    话落,不等颜如开口,他又问,“睡了一天了,腹中可是饥饿,我让绿漪传膳?”
    绿漪的伤已经好了,现在被调到前院伺候颜如。
    颜如腹中确实空了,她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我想吃些清淡的。”
    厉珣“嗯”了一声,正要起身吩咐下去。
    谁知,女子在他起身时,又补了一句,“你亲手做的。”
    “本王……亲手做的?”厉珣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的看向颜如。
    颜如点了点头。
    厉珣尴尬道,“本王倒是不介意为你下厨,只是……怕你吃不下。”
    “那你便做的能入口些。”颜如神色微冷,淡淡道。
    有种没事找事的感觉。
    但厉珣却没置喙什么,说了声“本王尽力”,便朝外走去。
    颜如看着他转身离开,眼中神色却更加复杂。
    没多久,绿漪从外面走了进来,到了近前,屈身行礼道,“见过颜姑娘。”
    “你是绿漪?”颜如淡淡问,“以前伺候燕王妃的?”
    绿漪回话,“是,奴婢伺候了燕王妃有一段时间。”
    “能跟我说说她在王府中的事情吗?”
    “颜姑娘想听什么?”
    “她……以前在王府中过的如何?”
    绿漪面对这个问题,却犹疑起来,“这个……奴婢怕说不好。”
    “你随便说说就是,好与不好,我都不会怪你。”
    “那奴婢就随便说说……”绿漪说着,在颜如的示意下,小心翼翼落了座,接着道,“王妃,是个很好、恩怨分明的人。”
    “嗯?”颜如起了兴致。
    绿漪便将江舜华在王府发生过的,几件寻常事说了一遍。
    颜如听罢,却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绿漪听颜如这般说,抬起头,有些怔忡的朝颜如看去……
    颜如知道绿漪为何看向她,无外乎就是借着她的面容缅怀自己的主子。
    她也看出,这丫头是嘴严的,不会跟她透露什么重要的线索,最后索性不再多问,她说什么她便听什么。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厉珣才回来。
    亲自端着一直红木托盘,托盘里是一盅粥,四样小菜。
    “你先出去吧!”将饭食摆好后,厉珣淡淡吩咐了绿漪一句。
    绿漪闻言,自是恭恭敬敬的退下。
    厉珣替颜如披了大衣裳,扶她下床,在膳桌旁落座。
    然后看向膳桌上的几样菜,道,“这些都是我亲自做的,我尝过了,还能下口,你莫要嫌弃……若是你真的喜欢我的手艺,以后我再学就是。”
    颜如没说什么。
    就这小菜喝了一小碗白粥,吃完了,才看向他道,“为何要这般纵容我?”
    “男人宠着自己的女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厉珣温和一笑,“我说过,便是为你舍了性命都不算什么,何况只是做几样小菜的!”
    “你不怕府中奴才四处说道,同僚嘲笑?”
    “家中事,在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的目光,我从不顾及。”
    颜如点了点头。
    厉珣错开与她对视的目光,看向已经被她搁下的象牙箸,挑眉道,“只吃这么一点?”
    颜如“嗯”了一声,“没什么胃口。”
    厉珣没说什么,叫了绿漪进来,将东西撤下去。
    厉珣又在屋中陪颜如说了一会子的话,直到她倦了重新睡下,他才离开云阶院,去了书房。
    书房中,因着厉玠册封东宫的缘故。
    容瑞时跟着容璋一起当值的,而不是依例轮班。
    厉珣一进来,性子急的容瑞立刻上前,拱手道,“王爷就打算看着越王登上太子宝座,入住东宫吗?”
    “不然还能如何?”厉珣抬起头,冷淡的看向容瑞,“造反吗?”
    容瑞一脸的不忿,“可当初这天下分明是王爷您一手打下来的,就是如今金龙椅上那位……都没您的功劳大!”
    厉珣听容瑞听到当初起兵之事,脸色却是一僵。
    若是可以的话,他情愿当初没有打下这天下?
    这样……他和她的距离也不会这样遥远。
    这般想着,脑中似乎有什么灵光骤然闪过。
    容瑞还欲再开口抱不平,厉珣却伸手阻止了他,然后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问,“你刚才说,这天下是本王一手打下来的!”
    “是啊……这天下可不就是王爷你带着我们这些兄弟一个人打下来的!不管是册封太子这位,还是养和殿那位都只是坐镇后方,或是从头到尾脸面都没露……”
    “你觉得呢?”厉珣听容瑞说罢,又看向容璋。
    容璋一脸肃然的点头,中肯道,“若是没有王爷,光凭养和殿那位……根本不可能推翻大周!只三个月就从西北杀到京城。”
    厉珣听两个贴身侍卫这般说着。
    眼前的某道迷雾好像突然就被拨了开。
    是!
    没有他,别说厉玠了,就是新帝也不可能走到如今的高位。
    那么有没有可能,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个局……是新帝,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为了君临天下,而对他设下的局。
    若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王爷,您怎么了?”容瑞见厉珣脸色不停变化,忍不住开口问道。
    厉珣却没有理会他,他仍陷在自己的猜测里。
    姜昭……这个曾经让他疯狂的女子,她的形貌,再次浮现在他的面前。
    她……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王爷!”容瑞又叫了一声。
    厉珣这才回神,跟着脸色肃然的看向容璋,问,“派去西北的人这几日可有回信?”
    容璋摇了摇头,“自从走后,还没回过信。”
    厉珣脸色当即铁青。
    “敢问王爷,到底怎么了?”
    打量着自家主子的脸色,就连向来沉稳的容璋都忍不住皱起眉来,询问。
    厉珣脸色又沉了一会儿,然后才将自己的猜测跟容璋、容瑞说了。
    容璋、容瑞听完,脸色皆是大变。
    “如果事实确实如此,那么本王……真的不知道父皇和越王到底瞒了本王多少事情!”厉珣深深吸了口气,语气低沉的说道。
    容璋则道,“这一切要是真如王爷猜想,那上次采雪玉的事会不会也有人在幕后操控,还有……派去西北的那些暗卫……他们只怕也回不来了!”
    厉珣颔首,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寒。
    这晚,燕王府书房的灯亮了一整晚。
    越王府中,墨风则拱手向厉玠道,“恭喜王爷,筹谋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
    厉玠闻言,抬起可堪入画的如玉面容,目光深邃的看向墨风,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还未到最后一步,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王爷太过自谦了!”墨风说着,脸上忍不住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有墨雨师姐在,慕家军四大家将绝不敢违逆王爷……便是禁宫中那位,也造成了王爷手中的蚂蚁。”
    厉玠又落下一子,神色清淡,道,“养和殿里的人,都安排妥当了?”
    “自然是妥当了!”墨风说道,“墨雨师姐的易容是可是出神入化,当今世上,无人可以识破。”
    厉玠淡淡的“嗯”了一声,忽然抬头看向墨风,“等此间事了,本王会亲自为你和墨雨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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