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我是第一次来拜访他,”我说:“他是开堂口出马的香童,为什么现在不做了?而且家里收了那么多的精神病人。”
    老板娘看我:“老程怎么说?”
    我说我还没来得及问他。
    老板娘笑笑:“这个问题你还是问他吧,他身上的故事很多,不是我这个外人能随便插嘴的。”
    老板娘也是个人精,招待好我就走了。我靠着窗户,慢慢喝茶,时不时摆弄一下手机,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
    我有点坐不住了,暗暗盘算,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眼瞅着天色将黑,我还是先把住的地方找好吧。
    这时服务员来添茶,问我需要什么,我和她打听附近有没有旅店。我们正说着,只听楼梯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门开了,程实一脸疲惫走了进来。
    他像是面口袋一样重重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了,喘着粗气说:“叫老板娘上菜吧,客人都等急了。告诉你们老板娘还是老三样,外加你们家自酿的白酒。”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
    程实吱溜吱溜喝着茶水,也不说话,一会儿工夫一壶茶水都让他喝光了。包间里气氛很压抑,我咳嗽一声说:“程老师,那些病人呢?”
    程实“哦”了一声:“他们家里人都来了,全领回家了。明天早上再送来。”
    我为了打开话题,绞尽脑汁想着问题说:“有没有家里人不来领的,就把病人扔在你这不管的?”
    “怎么没有。”程实苦笑:“我见过很多。不过他们也不敢在我这里耍赖,我的名声在这片还算可以。”
    “你刚才对付小五儿的那套手印是怎么回事?”我问。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又送上来一个酒壶,两个酒盅。程实端起酒壶:“小冯,尝尝这个。”
    他在我面前倒了一盅,我看看这酒,居然是深红色的,映着灯光,里面还有很多的杂质,我有点不敢喝:“这是?”
    程实道:“这是他们家自家酿的药酒,用的是狐骨。”
    我喝了一口,辛辣入口,又透着淳淳的香味,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一口下去就晕了,我揉揉头:“好酒!程老师,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骨?”
    “狐骨,”程实喝了一口,惨白的脸膛染上了一丝红润:“狐狸的骨头。”
    “啥玩意?”我差点吐出去:“这东西能泡酒吗?”
    “呵呵,什么不能泡,”程实笑:“我喝过最离谱的药酒,是用棺材菌泡的。”
    我听得目瞪口呆:“那是什么玩意。”
    程实道:“挖出来的数百年老棺材,从里面刮出来一种生长在棺材板的菌类,类似蘑菇,用那个泡酒服用,对男人来说是大补,壮阳。”
    我擦擦头上的汗,这老伙计果然不是凡人。
    程实吃了一口菜,辣炒猪耳朵,点点头:“小冯,说说你的故事吧,为什么要到这里找我。”
    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便把二丫姐以身还债,我想继承风眼婆婆的堂口救人报仇,又被她拒绝,红姨给我写了地址,让我来指点迷津的事说了一遍。
    程实一边吃一边听,时不时吱溜喝口酒。
    我诚心诚意说:“程老师,我大老远来拜会你,就是想讨一个答案。”
    程实看着窗外朦胧的黑色,好半天才说:“世间很多事都不能用言语道断。好比说婆婆的这个问题,‘修行的目的’是什么,这个答案我是知道的。”
    我赶忙侧耳聆听:“还请程老师指教。”
    程实摆摆手:“可是我说不出来。”
    我愕然,不解地看着他。
    程实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这个答案包含了我将近三十年的出马经历,包括了我活到此时的全部人生。语言这个东西是有限制的,不说它,它是一个整体的存在,一去说它,它就成了只言片语,怎么也说不全。我经历的事情很多,妻离子散家败人亡,真要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现在回忆起整个人生,最后只是一声叹息。”
    他眼睛潮湿,端着酒杯手在颤抖,能看出他已经老了,这种老透着疲惫和倦意。
    他一口喝干了酒:“这样吧小冯,等会儿回去我通知病人的家属,明天不要把病人送来,我请一天假,带你上大孤山。”
    “好啊,”我说:“我还没去过大孤山呢,咱们是去拜庙吗?”
    “拜庙?呵呵,”他笑了笑:“我领你去骂一个人!”
    “骂人?”我惊愕。
    程实道:“我隔三差五就要去骂骂他,这人也该骂。”
    “他就老老实实让你骂?”我疑惑。
    程实哈哈大笑:“他脾气相当大,可他偏偏看见我就怂,因为他理亏!我不但骂他,我还要指着鼻子骂!”
    我和程实谈的非常尽兴,不过涉及到他的事,他就摆摆手不说,告诉我等明天骂完这个人之后,他自会讲给我听。
    我喝得晕晕乎乎,也就不多想了,任由他安排。我们像是失散已久的兄弟,最后互相搂着脖子道交情,我这才想起要去看旅馆,程实不高兴了:“冯老弟,来我这里还去住旅馆,你这是骂我呢,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江湖立足。”
    我们吃完饭,跌跌撞撞出了菜馆,大晚上的镇子上已经没人了,亮着惨黄的路灯。程实操着东北土话,一个劲的唱二人转。我酒量还算可以,扶着他往家里走,程实唱着唱着,忽然哭了,扶着墙大吐了一场,然后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我忍着酸臭,还得安抚他,替他拍后背。
    程实哭得非常大声:“儿啊,我的儿,爹对不起你啊!”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举动,拼命扇自己嘴巴子,一看真是喝大了。我想起他在酒桌上说过,自己家败人亡妻离子散,看样子他儿子没有什么好结果。我尝试着问:“你儿子……”
    “死了!”他呜呜哭起来。
    我赶紧道:“程老师,你别悲伤,你儿子在天之灵恐怕也不希望你过于自责和悲伤。”
    程实点点头:“对,对,你说的对!我儿子心善,他是仙童转世,大慈大悲,他不想看我悲伤。”
    我趁机问:“程老师,在你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程实喝酒喝的面如重枣,眼睛发直,紧紧盯着黑暗的胡同深处:“我把妖精附在他的身上,他被活活折磨死了……”
    我倒吸口冷气,看着他,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俗话说,虎毒还不食子呢,这程实怎么祸害自家孩子呢?
    这里就算有隐情,他这种行为也让人寒心。我有点害怕去他家了,他要是狂性大发,连我一起收拾了,我上哪说理去。
    扶着烂醉如泥的程实回到他的家。到院口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靠在我的身上呼呼大睡,满身都是酒气。我摸遍他的兜,找到钥匙开门。进到院子里,我反手把院门锁上,来拽带拖终于把他弄回堂屋。
    厅堂里还是白天那股子怪味。我强忍着不适,拉着他往里屋去,总不能让他睡到厅里吧,晚上这么冷,还没有暖气,这一晚上非冻个好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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