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失败

    会议室里一片静寂,那些部门的一把手都低着头屏气凝神,尤其是胡志辉等人,更是尽量让自己的姿势或者神态泯都很普通,以防引起萧何吏的注意。
    平时,他们对萧何吏恨多怕少,萧何吏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拍桌子了,可是他们头上的乌纱帽还是戴得稳稳的,他们心里明白,真正能决定他们去留命运的,并不是这位萧市长,而是一把手段文胜和执掌组织人事多年的林秀峰。
    可是今天,他们不但恨,更有些怕,因为这件事真的闹大而追究起来,他们确实有明显的失职,而且更重要地是,这件事是否会闹大,与萧何吏的关系太密切,如果他真拂袖而去,那场面恐怕再没人能控制住,起码不会这么波澜不惊地控制住。
    许久,姜副市长轻轻咳了一声,说道:“看来,咱们对情况还缺乏了解。经萧市长这么一说,我能理解野农同志的难处了,我建议,”说到这里,姜副市长特意顿了一顿,这才缓缓地说道:“对野农同志,不但不能给予处分,而且,如果这件事能顺利的收场,还要对野农同志进行表彰。”说完侧头看了看白小天,征询地问道:“白市长,您觉得呢?”
    “嗯,我……觉得可以。”白小天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
    白小天和陈道静或许不了解情况,但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明白王野农和萧何吏的关系,他是萧何吏一手带起来的人,而且是除宋子平以外唯一的一个副局级干部,宋子平还有市委常委、市委宣传部长的小姨作为后盾,但王野农却是靠自己的能力与付出一步步硬硬突破重围拱出来的,萧何吏对他的爱惜和器重比对其他人还要更深一层。所以,在座的其他人见两位领导率先表示了同意,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犯傻,包括郝雭贵在内的一帮人,立刻争先恐后地表示了同意,并对王野农高度评价,其中不乏一些过火的溢美之词。
    不出众人所料,萧何吏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姜副市长趁机问道:“萧市长,那对养殖户的处理怎么办?”
    萧何吏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脱口而出道:“我觉得还是要以批评教育为主。”
    “就,只批评教育一下?”姜副市长试探地问道。
    萧何吏沉吟了许久,叹口气说道:“虽然违法,但毕竟没有造成恶劣的后果,如果真的把猪卖了,有人吃了而出事,那没办法,只能依法追究,但现在,毕竟猪还没有卖出去嘛。”
    陈道静能听得出萧何吏话里的虚弱,这批猪是没有卖出去,但以前的猪谁又能保证没有添加呢?谁能保证这些养殖户是第一次添加?
    在座的人或许也都能想到这个问题,但却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着头。
    “既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那恐怕就够不上追究刑事责任。”萧何吏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要罚款,我个人认为有难度,让谁去执行?法院,还是乡镇?如果处理不好,反而会让事态扩大。”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陈道静看看众人,都一脸庄重,心里不由奇怪,现在萧市长的话明显有漏洞,甚至有些难以自圆其说,可这些人为什么居然毫无反应呢?
    与陈道静同样心里的还有白小天,他有些奇怪,难道这些人被萧何吏几句话就给吓到了?因该不会啊!
    “我看,”萧何吏的声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就先把这批猪监控起来吧,等监测不到残留,恐怕要两个月时间,刚才大家也看到了,这批猪大部分都到了应该出栏的时候,这时再多喂两个月,必然是有经济损失的,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吧。”说完顿了一顿,又说道:“如果要罚款呢,我个人的看法,尽量少罚一点,这样有利于事情的顺利解决。”
    “我觉得萧市长的建议很好!这样有利于事情的解决,也有利于维护咱们黄北市的形象。” ”姜副市长第一个表示了赞成,不过随即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有个担心,这批猪谁来监控?如果有养殖户利欲熏心偷偷把猪卖了怎么办?万一出了情况,立刻就会牵扯到我们没有依法处置的问题,这个后果谁来承担?”
    陈道静心中豁然开朗,怪不得大家都不反对,原来是要让萧何吏副市长来背这个黑锅。
    “我来承担!”王野农仿佛也明白姜副市长的心思,便有些着急地站了起来,抢先说道:“我负责这批猪的监控,如果在监测结果不合格以前销售了一头猪,我负一起责任,包括法律责任!”
    “呵呵,”姜副市长轻轻地笑了笑,淡淡说道:“恐怕这个责任你还担不起。”
    “野农,你坐下,这个责任不用说也要落到你的头上。”萧何吏摆摆手示意王野农坐下,然后叹口气冲白小天笑笑说道:“白市长,这个责任我可以承担。今天的会议可以做个纪要,如果需要,我签字也可以。”
    “嗯,”白小天点点头,心里对姜副市长的阴险也是暗暗摇头,不过想想,这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牺牲一个人,换来大家的平安,何乐而不为呢?可心里总归觉得有点对不住萧何吏,便笑笑说道:“萧市长,我看监控的问题单靠野农同志四个人恐怕有些困难,这样吧,你安排一下,最好成立个专门的监控队伍,必要时,可以从各局委办抽些人。另外,牧羊乡政府也要负一半的责任。”
    萧何吏看看白小天,目光中闪过一丝感激,轻轻点了点头。
    冯连才一直没有说话,虽然他在牧羊乡权倾一方,在黄北也是个人物,但他也清楚,在重大事故面前,像他这种乡镇一级的领导会冲在被处分的第一线的,被摘了帽子有时候也是很简单的,所以他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直到这时才说道:“没问题,牧羊乡可以组织一支二十人的队伍对这些场子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
    其他在座的人也纷纷表示可以出一份力,大家都清楚,控制住这些场子的猪不难,也不危险,最危险的是还是这种处理方案,虽然看上去很好,但毕竟没有按正规程序上报,也没有按正规程序处理,如果一旦发生问题,这里才将是问责的关键所在,只要这个责任有人担了,那其他的工作自然可以大方点支持。
    陈道静尽管也表示公安局可以抽调两个人过来协助,但心里却有点犯愁,得力的人吧,一时都抽不开身,不得力的人吧,万一起不到作用再添乱就不好了。
    会议很快结束了,各得其所,众人脸上都有些笑容,只是郝雭贵在看到王野农的时候,脸上微微闪过了一丝恨意,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却又让这小子逃脱了。
    包括郝雭贵在内,很多对萧何吏恨之入骨的人大多也知道对萧何吏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经济问题肯定很难找,作风问题倒是隐约有点,但那两个人女人也不是一般人物,到时候拿不到证据,怕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所以,逼走萧何吏的办法仿佛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对他的子弟兵开刀,可这几个年轻人也确实争气,尽管一直在压制他们,可现在就算职位不高的也已经是科级干部,还有两个已经相继考入省直部门,而剩下的几个也不好摆弄,尤其是邵雄侠那样的鬼头,更是不好招惹,还没等你动他,他倒先弄得你灰头土脸,宋子平有靠山,自然也没人敢动,徐慕枫冷冷冰冰,让人摸不透他会不会报复,所以也让人心存顾忌,只有这个王野农,脾气直,做事又认真,算是比较容易下手的一个,可三番五次下来,依然是没有能动分毫。
    从会议室出来,陈道静紧走两步赶上萧何吏说道:“萧市长,您还要去村里吧?我陪您去。”
    “哦,不用了,我跟他们谈谈就可以了。”萧何吏回头看看陈道静,笑笑说道。
    “道静,你那边事多,留下几个人陪萧市长就可以了。”白小天在一边听到,走过来说道。
    陈道静明白两个人都不想让自己过多的掺和这件事,心里感激,但滋味又不同,白小天的关怀是一种浓浓的情感上的东西,而萧何吏的保护却总是隐隐带些寄托和期望。
    “今天也没别的事,我跟您过去吧。”陈道静没有听两位领导的劝说,继续坚持到道。
    “嗯,也好。”萧何吏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下来。
    白小天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只好轻轻叹了口气。
    上了云飞扬的车,陈道静笑着问道:“萧市长,我对您的处理意见有保留,这样处置对这些养殖户是不是太轻了?如果他们受不到应有的惩罚,会不会造成违法成本太低的弊端,从而让他们更加毫无顾忌?”
    萧何吏轻轻叹口气,说道:“陈局长,我经常说要相信群众,我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其实,不管我们的群众犯了多大错误,他们总归是好的。我一直认为,群众永远没有错误,如果群众有犯了错,那就是我们政府在某些方面出了问题。”
    陈道静一愣,这种论调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过。
    “我不是否定什么,但是,这些年的风气的确不好。”萧何吏将目光望向了窗外,神色变得有些凝重:“前些年,总提经济建设为中心,却忽略了精神建设和道德建设,还有小平同志说的那句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也已经被完全曲解,一切向钱看,不论钱是怎么来的,只要能弄来钱就是有本事,就会被别人尊重,长久下来,已经让这个社会进入了道德失败的时代。”
    “道德失败?”陈道静有些不解,笑着重复了一遍。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不一定对。”萧何吏微微犹豫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该不该说这些话,不过最终还是说道:“一个好的时代,必然有道德的人受人尊重,没有道德的人遭人唾弃,但现在这个时代,我感觉有些背道而驰,就像养猪户,老老实实养猪的,每年都赔钱,家里窘迫不堪,受到同行和邻居亲戚的讥笑,老婆孩子抬不起头。人们都想吃健康的合格的猪肉,但是又有谁会对这些养殖户有发自内心的敬重?即便有,又有谁能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他,让他在这条艰难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陈道静脸上闪过一丝黯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现在这种道德失败现象绝不是仅仅在某一个行业和领域,太多了,可以说无处不在!”萧何吏轻轻叹了口气:“财富逆流,兢兢业业干事的人举步维艰,那些违法乱纪的人却一夜暴富,一个市长一年可以弄上千万,一个与权力结合的老板可以轻松从国家财政拿走上亿资金,而养殖户,也包括那些工人和小经营商户,他们能赚多少?谁风光?且不说尊敬不尊敬,人们都羡慕谁?想当谁?这是问题的根源。现在劳动不光荣,劳动也难以致富,相反,不劳动的才更容易富起来,而且是暴富!所以我说,现在是一个道德被不道德打败的时代!”
    望着萧何吏渐渐痛心疾首而又激昂的神色,陈道静心里由衷地升起一股叹服。
    “官场又何尝不是如此,”萧何吏的脸上闪过一丝凄黯之色:“没能力没水平却有胆子的人,捞了钱溜须拍马行贿巴结,就能步步高升,可正直的人却似乎成了异类,进步难不说,或许还要受到排挤和打压。”萧何吏说完看看陈道静,叹口气说道:“即便被处分免职都说不定,如果长此以往,这种风气成了主流的话,那违法乱纪的成本渐渐归零,而正直干部保持清廉坚持原则的成本却日益沉重,陈局长,你可以试想一下,如果当权的都成了那种人,政府的决策还有什么是非可言?在社会上又会留下多么难以根除的影响?”
    陈道静听得心情有些沉重,这些天,她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想要坚持原则就那么难?本来是一清二白是非明确的事,却非要牵扯上一些其他的东西,使得简单的问题复杂而又模糊。
    “党是伟大的,但党也不是没有错误,像现在这种情况,就说明了党在最初的决策时有所疏漏。”萧何吏仿佛觉得说得有些过火,说完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陈道静笑了笑,岔开了这种敏感话题,问道:“萧市长,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群众犯了错,你就觉得不是错呢?”
    萧何吏将头扭向了窗外,半响才说道:“我不是觉得他们没错,而是觉得我们没资格去指责他们。”
    “哦?”陈道静愣住了:“萧市长的意思是?”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萧何吏依然将头向着窗外,低吟了几句,回过头笑笑说道:“这篇文章陈局长听过吗?”
    陈道静脸微微一红,摇摇头:“没有。”
    萧何吏叹口气,说道:“这是明朝的刘基写的一片文章,讲的是一个卖橘子的,他很会保存,不管酷夏寒冬,拿出来就是光彩鲜艳,就像金子和玉石的颜色一样好看,只是,里面却早已成了一团棉絮。有人指责他,这些橘子是别人买去供奉神灵的,你这样做实在太过分了。这个卖橘子的人说,我干这件事已经很久了,我靠它养家糊口,那些来买的人从来没有说他不好的。我从来不骗买橘子的人,而是他们明知这样还要买,这样可以炫耀好看的外表而觉得有面子,我没有骗他,他却去欺骗神灵和他人,你说哪个才是玩弄骗术的人呢?那些买橘子的人要么是坐在虎皮交椅上的将军,威风凛凛,好像能保卫国家,可他们真的有孙武和吴起那样的谋略吗?要么就是那些带着高高的帽子,腰上系着长长的带子、气度不凡的大臣,好像是在朝廷上辅助帝王的重臣,可是他们能建立尹伊、皋陶那样的功绩吗?外敌环伺,不知道怎样抵御,百姓困苦,不知道怎样解救,小官吏为非作歹,不知道如何整顿,道德法制败坏不知道怎么样修正,就是这样一群人,坐在大堂上,出门良马豪车,美酒喝得醺醺,美味吃的饱饱,看上去显赫威严高不可攀让人敬畏,很值得人效仿,可哪一个不是像我的橘子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先生你不去追究这些人,怎么独独来追究我的橘子呢?”
    这是自从陈道静认识萧何吏以来,听过的最长的一段话,虽然说的很多,但她却并没有觉得有半点冗长,反而每一个字都觉得意有所指,让她不停地思考,虽然说的是古代的事,但现如今,不敢说近乎一样,但也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违法乱纪的事,国家干部在带头干着,你又有什么权力却指责那些群众呢?
    可是转念一想,也不对,在其位谋其政,你的职责就是管好属于你权力范围的事,总不能因为这就什么都不管了吧?
    “萧市长,那您觉得食品安全这一块的问题出在哪?”陈道静没好直接问,便绕了个圈子问道。
    “要让我总结,就是十六个字。”萧何吏伸出四个手指说道:“标准太高,形同虚设,政府监管,虚有其表。”说完顿了一顿,叹口气说道:“现在房价、医疗这么高,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试问谁敢大手花钱,可低消费就容易引起很多问题,生产者压成本,没有行业自律,政府监管再不到位,更有不良权力勾结其中,财政资金分配又太过随心所欲,在这种情况下,守法成本太高,违法成本太低,蝇营狗苟不费力就打败兢兢业业,这样的环境下,要想赚钱,就看谁更没有底线,,谁更没有良心,你说,食品安全怎么能不出事故?”
    陈道静平时偶尔也想过或者谈论过这些话题,但却总是影影绰绰不是很清晰,现在听萧何吏一谈,顿时觉得有些豁然开朗,钦佩地笑了笑,问道:“可是,咱们也不能不管啊,您说是吧?”
    “要管!但是我觉得最重要地,还是堵源头!”萧何吏说完,有些无奈地苦笑了笑,说道:“大的、根本的源头我们管不了,但是在某条线上,我们还是可以抓源头的,就比如瘦肉精这件事,我觉得你们可以顺藤摸瓜去找卖瘦肉精的人,再通过他们找到生产瘦肉精的人,我感觉这样做,一来成本低,工作量小,二来成效也大。就想你们抓毒品案一样,靠抓吸毒的人解决不了问题,还是要抓售毒和制毒的人才行!”
    “萧市长,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个案子的源头挖出来!”陈道静心里突然有些轻松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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