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吏发怒
事实证明,陈道静的两个判断都是正确的,当萧何吏出现在养殖户面前时,恐惧不安、有些绝望,又有些躁动的养殖户明显安静了许多。
陈道静站在分界线后侧,看着萧何吏孤身一人走进了养殖户的人群,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这些老百姓对他总是那么宽容,那么信任呢?
三五分钟的时间,养殖户的人群便停止了骚动,又过了几分钟,一辆辆装满了嚎叫得声音有些嘶哑的生猪的货车便掉头驶回了村里。
然而,事情并没有画上句话,陈道静的担心的情景也随即出现了,接下来在牧羊乡政府讨论处理意见时,市政府内部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萧何吏进村了,白小天和其他的部门领导都微微松了一口气,便去了牧羊乡政府,在会议室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
白小天首先表明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发生这么重大的食品安全事件,首先是养殖户为了经济利益而丢弃了道德,其次是监管部门的监管不力,要借这次机会大力整治,严惩养殖户的违法行为,严肃追究监管部门的责任,给养殖户和监管部门敲个警钟,引以为戒,从而坏事变好事。
说实话,陈道静心里是同意白小天看法的,乱世用重典,现在这种情况,再不大力整治真的是不行了,但又总是觉得有些怪异,如果是讨论处理责任人,为什么农林局局长胡志辉还在座呢?
众人随即对白小天的意见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在养殖户的问题上,大家几乎都没有表示异议,但在对监管责任的问题上,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替农林局长胡志辉讲了一些好话,并明里暗里地认为分管领导王野农应该负主要责任,其中以姜副市长和监察局长郝雭贵讲的最为明白。
讨论很平淡,虽然大部分人都说的比较含蓄,但同时又有一种心照不宣,所以很快也便达成了一致。
姜副市长率先总结了大家的意见,认为白市长的意见是正确且富有前瞻性的,发生这么大的食品安全事故,充分说明了某些政府部门在监管工作中存在严重的漏洞,必须严肃处理当事人,尤其是分管领导的直接责任,给广大市民一个交代,说完转头问纪委副书记、监察局长郝雭贵道:“郝局长,你们纪委可以研究一下,给个什么处分合适。”
郝雭贵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纪委出面恐怕不太合适。”
“为什么?”姜副市长不解地问道。
“我觉得还是检察院出面比较好,像现在这种情况,完全可以办成渎职。”郝雭贵笑着说道。
陈道静心里一惊,尽管她也是同意给监管部门一定责任追究的,可是一听郝雭贵建议动用检察院,心里还是莫名的一寒,因为检察院一旦涉入,那就表明正式进入了司法程序,最后的结果绝不是一个处分的问题,弄不好会判刑的,即便不是实刑,那也要双开,一个年轻人的政治生命就从此结束了。
“也可以……”白小天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门一开,萧何吏从外面走了进来。
“萧市长,来了,快坐,喝点水。”白小天罕见地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着,自从自从萧何吏上次提出了黄钢的改制新路子,两个人的关系仿佛亲近了一些,便简略地把刚才讨论的结果说了一下,然后笑着问道:“萧市长意下如何?”
萧何吏默默地吸着烟,半响抬起头,有些恳求地说道:“我觉得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姜副市长轻笑了一声:“萧市长可一向是嫉恶如仇的啊,怎么今天有些变了?”
“是啊萧市长,对这种行为,我们可不能纵容姑息啊!”白小天也说道。
“关于瘦肉精的问题,没有任何一条规定是要扑杀的。”萧何吏有些无奈地看看姜副市长:“你是分管食品安全的,难道不知道吗?”
姜副市长一时语塞,萧何吏继续说道:“不管是省还是市,在瘦肉精应急预案中的规定都是监控残留,也就是说,这些猪临时禁止出售,但等监测不到残留时,是完全可以屠宰食用的。”
“监测不到残留不等于没有残留!”姜副市长冷冷地说道:“我们难道不应该对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负责吗?”
萧何吏看了一眼姜副市长,表情有些复杂,半响说道:“现在美国一些发达国家是允许添加瘦肉精的,只是在出栏时有个停药期,让它通过排泄循环控制在某个量以下就可以……”
“萧市长,咱们是中国,美国也不是哪样都好,是吧?”姜副市长说完笑了起来,郝雭贵等几个人也随着笑起来。
陈道静坐在那里,眼神中微微透出一丝担心,萧何吏副市长本就处于弱势,而这次的对手又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这场争论恐怕是很艰难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内心里也不同意萧何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见,这无异于姑息养奸。
姜副市长被支持的笑声壮了胆,微微有些忘形起来,继续说道:“我们作为政府和部门的领导,就一定要为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负责,难道就不能让我们的群众吃的比美国……”
话说道一半,姜副市长就停了下来,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过了。
“其实,现在国人吃的什么,也别说群众,就包括我们,吃的安全吗?”萧何吏面色沉重地说道:“现在我们已经走入了一个误区,就是什么都要高标准,国际化,甚至比国外的标准定的还要高,可是有用吗?反而成了一纸空文!美国允许添加莱克多巴胺,但咱们却禁止,禁止的后果是什么?是养殖户更多地采用了价格更低廉,毒性更大,残留时间更久的牙酸克伦特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制定一些符合当前实际,一步一步能够得着的标准呢?”
白小天看看萧何吏痛心疾首的样子,笑了笑说道:“萧市长,那些都是国家部委的事,咱们还是先做好我们当前自己的事吧。”
“我也知道说这些没用,但或许我们自己可以摸索,可以试点啊!”萧何吏显得有些痛苦:“高标准等于没标准,难道这些年我们还看不清吗?建个养殖场,这手续那手续,国土的,环保的,畜牧的,一道道难于上天,可是老百姓什么手续都不办,又见哪个部门去管过?市民开个小饭店,也是这样,这证那证,弄的大家什么都不办了,却没人管了!白市长,你说,这些标准和程序是好还是坏?”
白小天衬衣了一下,说道:“制定这些标准的初衷还是好的,主要还是执行不力。”
萧何吏摇摇头,笑容里带着一丝凄然:“现在很多人都这样说,上面的政策是好的,只是下面的和尚念歪了经。可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我不这么认为,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也许不了解底层的情况,也许了解而故意装作不知道,这些年,上面对食品安全是怎么抓的?下文件等于落实,开会等于工作,签责任状等于监管!”
“萧市长,不说这些了。”白小天轻轻打断了萧何吏。
“好吧,”萧何吏点点头,对白小天说道:“把王野农喊进来吧,我跟他谈谈。”
“哦?哦,也好。”白小天愣了一下,虽然觉得这个时候不太合事宜,即便是谈话也有点仓促,但转念又一想,既然早晚要谈,就不如早谈,更何况是萧何吏谈,便转头对郝主任说道:“去喊王野农进来。”
不一会,王野农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进来。
“野农,坐下。”萧何吏指了指前面的一把椅子,等王野农坐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黄北市养殖户的监管是谁负责的?”
“萧市长,是我分管的。”王野农站起身,轻声说道。
“坐下吧,”萧何吏语气有些和蔼,又问道:“你们一共有多少工作人员?养殖场的专职监管员有几个?”
“我们一共四个人,专职监管员没有。”王野农低着头说道。
“那你们四个人还兼哪些工作?”萧何吏又问道。
“还有饲料兽药的监管,动、植物防疫,林业防火,清水河的防汛和抗旱工作,以及粮食生……”王野农还没说完,便被萧何吏打断了:“不说别的,全区需要监管的规模养殖场有几家?”
“七十五家。”王野农说道。
“对养殖场的监管,以前的要求是每周一次,现在有变化吗?”萧何吏又问道。
“没有,还是一周一次。”王野农抬起头望望萧何吏,说道。
萧何吏环视了众人一眼,说道:“同志们,咱们可以算一下,四个人,七十五个场,五天时间。且不说通讯工具方不方便,就算是人手一辆车,那一个人一天也要至少跑三个场以上,还不能耽误其他的工作,如果换成大家,能完成吗?”
白小天沉默不语,面色微微有些阴沉,他已经听明白萧何吏话里的意思。
“如果哪个没证的小餐馆出了问题,是不是要撤卫生局长?”萧何吏看了看卫生局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
“唉,实在是管不过来啊。”老头叹口气说道:“就像走在高压线上,不定哪会就出事。”
“郝局长,你们纪委是监管干部的,难道有人腐败了,就要办你们的渎职罪吗?”萧何吏说完,也不等郝雭贵说话,目光又落在了陈道静身上:“还有公安局,你们是打击犯罪的,难道有人杀人放火就要撤公安局长吗?”
大家都不说话,隐隐觉得是歪理,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如果有人,有钱,有设备,有技术手段,应该监管而没有监管到位,这不用多说,撤职,甚至判刑都应该!就像前几天的地沟油事件,我看就应该好好查查质监局有没有渎职行为?可那件事影响那么坏,那么大?怎么没见你们义愤填膺地要处理人?而且我还听说你们把责任往公安局身上推?”萧何吏仿佛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地沟油的事跟公安局有什么狗屁关系!”
陈道静低着头,心里却暖暖的,终于有人说了句仗义执言的话。
“要说起追究责任,我认为在座的,出了王野农,其他人都有责任!”萧何吏眼神变得有些愤怒而冰冷:“姜市长,农林局打了三次的监测经费申请报告,你为什么不向白市长提交?”
“区财政不是紧张吗?我也不是没找过财政局,可财政说拿不出那么多钱!”姜副市长的脸一下白了,连忙辩解道。
“几万块也拿不出吗?”萧何吏冷冷地问了一句,转头望向了白小天:“咱们搞一个工程,搞一个改制,动不动就要几千万扔出去,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也花!为了什么?无非还是面子工程,政绩工程,一个大企业多有看头?可是这些监测经费呢?扔出去连个响声都听不到,没有监测出来,钱白花了,监测出来,后续工作又那么复杂。这就是我们这些领导的想法,说到底,责任谁更大一些?最应该处理谁?”
白小天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知道萧何吏说的是那三千万征地补偿款和前期剥离黄钢债务的钱,心里虽然恼怒,却又不好分辨,虽然黄钢改制的事情重要,可放在人命关天的食品安全问题面前,却又显得有些苍白和单薄。
“是啊,我们的经费太少了,实在是难为无米之炊啊。”农林局长胡志辉叹了口气插话道。
“胡局长,你的经费有多么紧张?”萧何吏冷冷地望着胡志辉:“野农申请买点试纸对养殖场进行简单的监测,一共五千云,你拿不出吗?”
“我……”胡志辉很想扇自己两个耳光,多什么话呢,引火烧身了。
“买试纸条,五千元你拿不出,可你招待一次市委党校的同学就花几万块!”萧何吏越说越气,说到后来就有些怒不可遏了,一拍桌子吼道:“你给我说说,这件事应该处理谁!”
会议室一片寂静,陈道静半低着头不说话,以前白小天说萧何吏像“疯狗”,她一直觉得这个比喻不太合适,因为在她看来,萧何吏副市长是个压抑而稳重的人,做不出一些疯狂的举动,可是今天,她却有些明白了,一片一片的得罪人,怪不得说他谁都咬。虽然在陈道静看来,这种“咬”是完全应该甚至是值得钦佩的。
“萧市长,消消气,有什么事大家慢慢商量。”办公室郝主任提着暖瓶走过来给萧何吏的茶杯里续了点水,轻声说道。
萧何吏看了有些苍老的郝主任一眼,感激地笑了笑,环视了众人一眼,缓和点语气说道:“至于野农,我想给他说几句公道话,人员少,任务重,而且没有技术手段,他比谁都着急,跑我办公室找过我很多次,有几次都想掉泪,我想在座的为了工作能这样的恐怕不多。”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谁也不想这时候再引火烧身。
“后来,是我去找了市畜牧局的领导,这才总算帮他解决了监测用的试纸条,野农当时很高兴,立刻去市里领了回来开始没白没黑的进行监测。” 萧何吏顿了顿,继续说道:“出现了瘦肉精,确实说明监管存在漏洞,但这个板子不应该打在野农身上,如果不是他,我们还发现不了问题,或许这种事情会变得越来越严重。大家可以想一下,为了工作,着急上火,没白没黑,终于找出了问题,却要受到处分,合理吗?如果确实有责任,那我们在座的哪一个都比野农要负的责任更大,从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