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落玉殿内,只有寥寥几点烛火。
殿外风乍停,赵禧跪在地上,盯着昏暗烛光下自己的影子,额头上已是沁出一层薄汗。
方才他那番话,若是被外人听到了,定要被立马治罪。
一个小太监,竟敢妄议前朝后宫之事,自然要归为大逆不道之辈。
但他没有其他选择,那番话必须说,还必须说的露骨透彻,才能让温嫔相信自己。
自夜梅被发配浣衣局之后,汪洪山对他虎视眈眈,他从那开始便一直在寻找靠山。
这靠山不能太弱小,否则保不了他,这靠山也不能太强大,否则看不上他。
这相当于押宝,一旦押上了押赢了,那么风生水起不在话下,一旦没押上,那便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温嫔并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宝”,试问落魄至此的宫妃,有几人能够重夺圣恩?
但是当下,他能接近的,并且有把握的,也只有温嫔了。
他方才所说的那番话也不是假的,全是肺腑之言,皇九子宁元修仍是一张可以使得动的王牌,另外,温嫔自身,就是另一张王牌。
赵禧认定,温嫔凭着这副柔软单纯的性子,能够在后宫中爬到嫔位,定有令皇上爱不释手的过人之处,这过人之处他之前不知,但方才已经找到了一处,那就是温嫔的嗓子,刚刚已经领教过她的歌声了,一字一句都能牵动人心,令人融入其中。
“你真这么……”温嫔激动地站起来,朝着赵禧走近了一步。
但还没说完一句话,便被身边的弄秋打断了,弄秋轻咳了一声,提醒她:“主子,脖子可还难受?”
这是在提醒温嫔,自身处境已然如此,万不可随便相信一个外来的小太监,这后宫当中的手段,防不胜防,若要敞开心扉,不可过急过躁。
温嫔看了弄秋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略微点了点头,对赵禧道:“你倒是个有眼光的,时候不早了,你速回吧,旁的,我自会考虑。”
“是。”赵禧也不多言,他再次对着温嫔行了个拜礼,起身的时候,从怀里掏出宁文宣赏的那只芙蓉白玉盏,弯腰往弄秋处一送。
“弄秋姑姑,这是上次我在未央宫给皇上做冰品得的赏赐,本也是未央宫的东西,我一个粗使的太监也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便留在这儿了。”
弄秋见了这芙蓉白玉盏,眸光微变,深看了赵禧几眼,张了张口,终是没说什么,接下了。
赵禧没再停留,快步离开。
弄秋一直随着赵禧跟到殿外,直到确认他离开了才返回。
偏殿里,温嫔正握着那只芙蓉白玉盏发呆,芙蓉白玉盏在这夜里仍光洁透亮,倒衬得温嫔有些狼狈不堪。
“主子,赵禧在用这杯盏提醒我们,他并不是无用之人,当初能在皇上手下救了您,往后必然也能为您效劳。”弄秋把赵禧心里的话点亮。
温嫔眸光微动,“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人有些胆识,现今他地位低下,既然主动认主,你方才为什么阻止我应他?我现在身边除了你,也没个得力的人,将来,指不定真如他所说,我们能有出这冷宫的一日呢!”
冷宫当中的女人,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恢复位份、重获恩宠的那一天,被赵禧这么一说,温嫔竟觉得自己有了天大的希望,她一双渴望的眼睛钉在芙蓉白玉盏上,已然把重回未央宫的情形肖想了一遍。
当初在未央宫,这芙蓉白玉盏只是寻常物件,她随处可见,然而到了这破败的落玉殿里,内务府各种克扣日常用度,粗制滥造的旧茶杯哪及得上这芙蓉白玉盏一根指头。
更重要的是,皇上经常临幸未央宫,而这落玉殿……
温嫔真是一日都不想多待了!
“主子不必着急。”看到这样的温嫔,其实弄秋在心里是感激赵禧的,前一秒主子还想寻死,若没有赵禧这一遭,主子不可能有现在这样的求生心和求胜心。
“主子难道忘了,我们是怎么来的这落玉殿?”弄秋问她。
提起这个,温嫔便恨得咬牙切齿。
“都是丽嫔那个贱人!我从未诅咒过她,未央宫中搜到绣有她闺名的人形娃娃定是有奸细!”
“主子稍安勿躁,依奴婢看,是否是丽嫔的手段尚且不能论断,但未央宫中有外人是一定的。”弄秋顿了顿道:“这赵禧来历不明,虽说有些谋略,但不忠之人不可乱用。”
温嫔冷静了下来,这才点点头,“弄秋,这么些年,我们在宫中也有些人脉,你把这只芙蓉白玉盏拿了去,换些银子查一查这个赵禧。”
弄秋重重地“诶”了一声,眼底不禁湿润了,“主子,此外还有一句话,奴婢一直想说。”
“你是不是想说,皇上的情爱靠不住?”温嫔虽不想承认,但终是自己说了出来。
脸上的泪痕还在,新的泪水再次湿润了憔悴的脸庞,温嫔轻靠在弄秋身上,说出这句话,像是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落玉殿外,值守的太监刚看完宫灯过来巡视,听到殿里隐约传来的低泣声和细语声,吓得没了命地往外跑。
因此,第二日外头又有传言,说落玉殿闹鬼,这消息惹得平日里嫉恨温嫔的几个宫妃心情大好。
赵禧回到御马监之后,一切如常。
温嫔没有当场给他答复,但赵禧对温嫔当时的想法心如明镜,当下无人倚靠温嫔,她要做些大事便十分缺人,会需要他的。
剩下的只要安心等候便是。
只是赵禧没想到,这一等,就足足等了月余。
眼看着秋意渐浓,他在御马监的日子愈发难过了,当月发了二两份例银子,连带着之前的,赵禧全都孝敬给了汪洪山,这才暂时保住了自己一条小命。
但平日里,汪洪山仍日日挑刺,变着法儿地欺凌于他,让他干最粗最重的活,一个月下来,赵禧已是满身淤青,消瘦迅速。
旁的人都看的明明白白的,汪洪山这是要把赵禧折磨死。
这日,赵禧刚下了值,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立马把自己摔在铺上,累的动也不想挪动半分。
他力气不大,汪洪山知晓,便专派提马粪、提洒水的体力活给他,若是慢了半分,竹篾便打上身来。
饶是再沉静的性子,在这种欺凌下,也恨不得啃食汪洪山的骨肉。
赵禧每每都想在汪洪山身上练一练自己上一世练过的跆拳道,但只要一想到后果,便又忍了下来。
“赵禧!赵禧!”
这才刚躺下,赵禧便听到外间陈富在喊他。
陈富已经不住在通铺了,和汪洪山其他几个徒弟搬到值房的配殿去住了,和赵禧每日顶多也只有一个照面而已,并无往来。这个时候喊他,只怕是替汪洪山喊的。
赵禧拖着腰酸背痛的身子爬起来,咬了咬牙,迅速整理衣裳到外头,对着陈富微微折腰道:“陈公公您找我?”
陈富对着赵禧冷哼了一声,脸上扬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你今天大祸临头了!师父正在屋里等你回话,还不速去!”
赵禧听了,心下一紧,他这几日兢兢业业,丝毫错处不敢出,何来的大祸?这汪洪山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他提着重如灌铅的腿朝着汪洪山的屋子走去,心下百转千回。
汪洪山住着一个单间,赵禧走到门外的时候,隐约闻见几缕龙井的清香。像汪洪山这个品级的太监,这种茶也是万难得的,现下他独自一人品茗,想是心情很好。
赵禧暗叫糟糕,汪洪山心情越好,就代表他将会越惨。
果然,在他给汪洪山请安之后,汪洪山对着门外便是一声大喝:“狗奴才,滚进来回话!”
赵禧连忙进门,不敢造次,径直跪在地上,道:“奴才平日办差多有疏忽,若有错处,奴才一定改!”
“哼!你也知道你有错处?”汪洪山走过来,一双利爪掐住赵禧白嫩的下巴,十分用力。
这个角度,赵禧被迫看着汪洪山的眼睛,他看到了汪洪山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变态的凌虐欲,赵禧心里凉了一截,拳头情不自禁地攥紧。
汪洪山这种人,之前也是从一穷二白的小太监走过来的,经历过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现今手里有了些牛毛权势,便时刻记着之前的屈辱,总要凌虐别人来满足自己,御马监里被他私刑过的不在少数。
“别以为皇上还会记着你。”汪洪山放开赵禧的下巴,手指重重地戳了戳赵禧的脑门,直把他戳地后退了好几步。
“我早打听了,你那套做冰品的手法很快便被御膳房的厨子们领略透了,皇上若想再吃炒酸奶,根本用不着你!别妄想能够飞到御前去伺候!”
赵禧抿着唇,皇上那边,他早就不肖想了。其实想也知道,这皇宫之中,能人辈出,他那套现代手艺,只要被人看到了成品,确实很容易学。
他现在等的,是温嫔。
只是,距离上次他在落玉殿认主已过去月余,纵使赵禧再有耐心,也不免有些焦躁。
“啪”地一声,汪洪山手里的竹篾直接抽在赵禧背上,“你这狗奴才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御马监,一辈子也别想高攀出去!”
赵禧脊背一阵刺痛,正抽着冷气等待第二下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外头进来。
“一辈子待在御马监?那倒未必。”
这句话说完,人已经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