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1节

    日期:2017-05-1120:44:13
    2017-05-08
    【关键词:天朝弃民,华夷之辩,陈祖义,倭寇】
    之所以说“郑和七下西洋”之举于当时只是一次试错,是因为这场前后延续28年(1405年—1433年)远洋行动,在郑和身死之后便戛然而止。相比之下,比大明王朝晚了十几年开启海外探险之旅,且起点和规模要低得多的葡萄牙,不仅没有因开拓者恩里克王子的身故(公元1460年)而止步,反而一步一个脚印的构筑起了全球化的“葡萄牙帝国”。
    之所以会有这种差异,概因为“海洋”对二者的意义完全不同。对地大物博、人众多,并且在综合实力独霸于东亚的中央之国来说,海洋所带来的商业之利只是用来锦上添花的。甚至这个“花”添与不添,亦不取决于是否有经济价值,更要看有没有可能影响王朝内部的集权度及稳定性。所谓“凡士农工商贾,皆赖食于农。故农为天下之本务,而工贾皆其末也”(清.雍正)之语,便是这一观点的最好总结。
    反观葡萄牙,则是一个完全相反的例子。土地狭小而贫瘠,人口不过百万(15世纪),甚至一直笼罩在强大近邻“西班牙”的阴影之下。海外扩张成为了其唯一改变国运的救命稻草。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率先开启了大航海时代,今天我们是没有可能在国际政治舞台上看到葡萄牙的。普通民众,将更多通过本菲卡或者波尔图这样的葡萄牙足球队,了解到葡萄牙人想一直渴望从西班牙独立出去。就像巴塞罗纳俱乐部和毕尔巴鄂竞技队,成为巴塞罗纳人、巴斯克人表达独立情绪的窗口一样。
    以“农本思维”来看,控制一片土地的最好办法,就是“移民实边”。然而郑和下西洋之举并没有肩负这样的战略任务。让更多的海外国家进入朝贡体系,以彰显新王朝的强大,是其最主要的目的。至于由此而获取的经济利益,包括航路的开拓,反而只是可以可无的副产品了。
    上述思维并非只存在于明朝和朱棣的脑中,而是华夏文明一直以来的思维方式。在华夏文明的“天下”(世界)观中,有两个非常重要的理论:一是“王者无外”,也就是诗经中所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任何已知的世界,都应该臣服于中央之国的统治者;二是“华夷之辩”。这一观点在将“华夏”定位为文明中心的同时,同时承认华夏文明无法覆盖“天下”,所谓“蛮夷”是客观存在且无法融合的。
    以地缘视角来说,带有鲜明温带农业区特征的华夏文明,自身的局限性,造就了“华夷之辩”。难以为华夏文明所融合的,即包括蒙古高原这种游牧之地;也包括热带地区这种,虽然可以开展大规模农业,但却因气候差异巨大、距离过远而无法有效统治的区域。在“华”——“夷”有别,但却又在理论上必须同奉一个“共主”的逻辑下,统治之下华夏文明覆盖之下的土地,被定位为“内服”地区(核心区),纳入王朝的直接管控范围;以外的区域则属“外服”地区,被允许以羁縻、朝贡的方式存在于中央之国主导的“天下”中。
    应该说这一观点本身,带着鄙视其它地区和文明的成分,甚至因此在西方文明崛起之后,而一时无法适应,但其正视地缘差异的思辩方式,却也算是一种务实的表现。反观一神教思维主导下的“西方”世界,却是认定可以用一种意识形态、一种社会模式统一世界。问题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无论是狂热天主教徒、穆斯林所引发的圣战,还是美国极力在全球范围推广普世价值观的努力,最终都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可以这样说,抛开“华夷之辩”中的盲目自大的成分,中国人在当下接受“多元世界”这点上,要容易的多。若是理解了这一点,忧心现实的中国,会希望崛起为一个全球制霸国家的想法,其实是大可不必的。
    既然在郑和所处的时代,中央帝国并没有在海外扩张的动能,那么自然也就不会主动去做什么战略性的计划,尤其是在海外“再造中华”这种事了。事实上,帝国中央不仅没有给予郑和船队“殖民”海外任务,反而使之成为了一次召回外流之民的威慑之旅。那些被视为背祖忘宗,且带有浓厚了商业色彩的海外华人,被视为流民,甚至“天朝弃民”,回归故土被认为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为此,明朝给予这些海外华人的政策是:给予“大赦”(意思是移民行为有原罪)。听闻招谕归国者,可既往不咎、还复本业。带头回流的移民领袖,甚至可以得到厚赐。反之则将受到严厉惩罚。这一点,在明成祖(朱棣)所颁发的诏书中有明确记载:“凡番国之人即各还本土,欲来朝者,当加赐赉遣还;中国之人逃匿在彼者,咸赦前过,俾复本业,永为良民,若仍恃险执迷不悛,则命将发兵,悉行剿戮,悔将无及。”
    召回海外“流民”政策实施的深层次的原因是:在技术落后的古代,“人口”是第一生产力。无论是农业生产还是应对战争,都需要大量人口。同时,“人头税”也长期是国家财政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换句话说,如果人口大量流失海外,不在中央政权的控制之下。即使不直接威胁中央之国的安全(比如做海盗),也会导致经济上的损失。
    在这一政策影响下,试图在三佛齐故地立国的梁道明、陈祖义两人,成为了正、反两种选择的典型。前者在郑和一下西洋同时,听从了使者的劝说即刻回国(公元1405年),并受到了帝国中央的嘉奖。大量迁居三佛齐的中国移民,也随之回流;后者则因率众割据旧港、拒绝归国,而与他的“海盗集团”一起,被回程的郑和船队所剿灭(公元1407年)。
    剿灭陈祖义的直接理由,是其聚众为盗、为害南洋,并阴谋袭击郑和船队(抢夺财物)。当然,凡事都有正反两面,“海盗”也并非不能为政治服务。这一点,后来的大英帝国最有发言权。从16后期的伊丽莎白时代起,英国人就开始为亦商亦盗的武装民船,颁发“私掠许可证”,以从战略上打击西班牙等竞争对手。这股被称之为“皇家海盗”的民间武装力量,在商业和军事两条线上,都为“日不落帝国”的形成立下了汗马功劳。
    事实上,陈祖义所代表的“海盗”,想做的也正是这样的“皇家海盗”。然而无论从中央之国的文化属性,还是明朝的政治结构来看,却都是绝对不可能容许这种秩序破坏者的存在的(更别说“奉旨为盗”了)。为了避免海外华人的移民、商业行为,对国内之民造成不好的示范,王朝更愿意采取一刀切式的“闭关锁国”之策。这种简单粗暴的做法,也导致了一个互为因果的怪圈。闭关锁国之策,使得本可依托母国,从正常贸易中获利的海外移民,只能通过海盗、走私等行为,获取生存空间;这些行为反过来又更加刺激朝廷坚持海禁。
    很显然,这种结构性问题,不仅无助于中央之国的海外扩张,更会一次次的消磨掉,中国社会自发而生的海外迁徙热情。这种情况一直到19世纪后期,中国的国门被西方列强打开,同时中国人口的爆炸式增长,导致内部人地矛盾几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方才有所改观。回到“大航海时代”,中央之国的固有文明属性,与海外商业、人口扩张的天然冲动之间,有的只能是互相消耗。
    如果说明朝最强大时,上述矛盾尚没有凸显。陈祖义的授首,也无非是又一次彰显了中央帝国的强大。那么明朝后期为祸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的“倭寇”之乱,就堪称这一结构性矛盾,所触发的一次战略级的事件了。讽刺的是,在明朝将亡之时,一直在夹缝中求生的民间海商(盗)力量,竟然成为了大明王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尽管这根稻草最终未能挽救明朝的国运,但却在地缘层面将台湾这个化外之地,变身成为了中央之国的核心区。巧合的是,这股海上势力的代言人也姓“郑”(虽然郑和的“郑”是赐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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