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抓周的书

    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心神有些恍惚，对于父亲的决定，谈不上有多失望，只是觉得大家族的残酷有些不近人情。
    李家祖宅位于广东顺德，广东十三行纵横中西时，李家的太平行，虽然不能与伍秉鉴的怡和行相提并论，但在顺德一地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商行。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后，广州十三行烟消云散，太平行也伤筋动骨。李辰的太祖父，看到乱世商人不如狗，潜心读书，同治年间中举，可惜清朝垂垂老矣。李辰祖父李介璞考中秀才，继承家业时业已家道中落，只能放下经书，潜心生机，结业了太平行，并最终创立了天宝荣金铺和永生银号两间门店，经营着黄金、汇兑、外币买卖生意，李氏家族生意重现生机。却又恰逢抗战、内战相继爆发，市道江河日下，父亲李基独闯香江，另谋他路，最终为家族另觅出路。1956年，李氏家族举家搬迁，来到香港，父亲也凭借香江创下的家业，一举坐上了家主之位。
    对于父亲，李辰了解越深越钦佩，但这种钦佩，更多的是对家族的贡献，创业的坚持，至于父子之情，有那玩意么？
    一个月不见一次的父子，根本谈不上交流，再加上李辰自己心中的秘密，也不愿意在心坚似铁、狡诈如狐的父亲面前多表露。在父亲的眼中，家族永远是第一位的，十岁时递交的那份册子，已经是一次失策，让自己后悔三年。不就是想尽力挽救一个家庭的完整，怎么他就能想那么多？
    翻身下床，坐在桌前，面前的镜子透出的面容，远远不止十三岁的沉静。将手中的信封，随意的扔进抽屉，又从抽屉的底层，拿出一本密码本，抽屉的隔层里面已经有六本这样的密码笔记本，这是第七本了。
    仔仔细细将隔层的密码本检查了一遍，发现第三本和第四本之间自己留下的发丝，依旧夹在中间。嗯。没人动过。这才摊开手中的那本，准备将脑中的奇思怪想继续记录下来。
    “阿辰，在里面么？”声音清脆，温柔，响在门口，紧接着又传来咚咚两声敲门音。这是仁叔家的大女儿，也是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玩伴，今年十六岁的李香凝。
    忠仁义勇是李氏家族的家生子，也是李氏家族现在的四大管事。李辰太祖爷当年善心收留了收留清代贱民九姓渔户中的一支，留为家仆，被太祖爷赐姓李，其后人多为李家服务，优秀者都在肇基集团任职。李香凝便是仁叔的长女，就读于天主教崇德英文书院，自幼便陪伴和伺候李辰。
    李辰把密码笔记本重新筛入抽屉，悄然收拾好书桌，蹑手蹑脚走到门后，猛然拉开房门。这是他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每次香凝都吓一跳。果不其然，正举手叩门的香凝吓得一哆嗦，凤目圆睁，双手拿起怀中的一本书，向李辰砸去“死辰子，又吓我！”
    李辰一侧身，顺手将李香凝拉进房内，一脚把门踢上，笑着说道，“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了，心里高兴。”
    香凝仔细地观察了李辰的表情，发现并不作伪，“害我担心半天，你真的不失望？”
    “一开始有点失落，现在想想，做纨绔挺好。”李辰有点惫濑的抻了抻腰，舒服的啊了一声，躺在床上，“可以不用整天琢磨算计人，不用为生计发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闲来可以有品味的调戏佳人，无事可以耍无赖欺负一下弱小……”
    “不行，”李香凝将床边的被单捋了捋，坐了下来，秀眉凤目中带着一丝坚毅，“你不能做纨绔。太爷爷、老太爷、老爷都是一代人杰，就连大少爷，也是胸有锦绣，你那么聪明，不就是没继承家业么？谁稀罕！再创一个就是了。”
    “创业？你帮我？”
    “嗯，我帮你！”
    “建一个大大的家业，你帮我看着？”
    “嗯，我帮你！”
    “生个七儿八女，你帮我？“
    “嗯，我帮…….你……去死吧！“
    “娶十个八个老婆，你帮我？“
    “死辰子……“伸手就在李辰的肋下，掐住，拧了一圈，才放手，跳下床，格格笑着开门离去。
    “诶呦……开个玩笑都不行。“李辰揉揉掐疼的肋下，嘟囔了一句。
    “对了，差点忘了。老太爷让你过去。“房门忽而开了一条小缝隙，露出笑靥盈盈，看着李辰狼狈的样子，有点得意。”我真走了，拜！“
    老太爷李介璞满腹经纶，光绪年间中的秀才，后来世事混乱，家业凋敝，不得不出来支撑家族，任家主后，独断专行，结业了有百年历史但亏损严重的太平行（主营外贸业务），将目光锁定在“乱世黄金“上，创立”天宝荣金铺“，主营打金。第一笔大业务的合作对象就是敏国广东第一匪——李耀汉。李耀汉当年是广东赫赫有名的土匪，抢来黄金白银合计八十万两，1917年，李耀汉摇身一变，成为广东省的第一任省长，那些匪资自然不敢肆意使用了。李介璞通过李耀汉的师爷，为李耀汉重铸匪资，一举获利超过5万两白银。藉此，李介璞又开设永生银号，开始汇兑业务。
    同时，李介璞独创一门新的业务”洗币“。当时大家都只喜欢保留完整、平直和光洁的纸币。这样一来，残币、脏币在交易时的价值就下跌三到四成。李介璞和李基发明出一个旧币换新颜的办法：将旧纸币泡在水里，用漂白粉洗去污渍，再涂上一层蛋白，使它变得硬朗，然后风干熨平。以六至七折收来，悄悄清洁整理一翻后，却以十足价钱兑换了出去。这也是黑道”洗钱“一说的由来。
    最为让人钦佩的李介璞行事果决，1956年李介璞偕同家族主要成员南下香江，见四子李基在香江发展不错，到港第二日，便召开家族大会，以“家无二主“之由，力排众议，将家主之位，移交给四子李基。
    对于父母离异，李辰也有些觉察，这事情背后要说没有李介璞的推动，是绝无可能的。这次自己“被分家“，估计也有这位老者的原因。再加上大哥李杰是李介璞亲自抚养成人，因此，李辰自小就和这位爷爷不甚亲近，每年也就逢年过节磕头问安，平时决计不去他的别墅。
    这次召见自己，估计也是为了分家子弟例行的”抓周“。李氏家族自持书香门第，对分家子弟，家长可以让其在自己的书房中随意挑选两样物品，作为旁支的传家宝。东西良莠不齐，好坏自凭眼力。
    见到李介璞时，他正在给别墅中的冬青修剪枝叶。
    “爷爷“李辰站在园圃旁边。
    那白发老者回头，其时天色有些昏暗，但李介璞的目光犹如利剑，亦如X光，从上之下，将李辰扫描一遍。“不错。站如松，立如石，不卑不亢，比你哥哥多了些傲气。是李家千里驹。“
    “谢爷爷夸奖！“李辰低了低头，并无多少欣喜之色。
    “嗯。“李介璞发现，这个小孙子越发有些看不透，“你要早生五年，我和你父亲会再给你十年时间！可惜……“语气中有些惋惜，却并无动摇之意。
    “对于父亲的决定，我理解。“李基明年50岁，年幼便出来打工，身体并不是特别好。
    “理解就好。“李介璞继续修剪枝桠，”一个家族，强干弱枝才是正道。我一生经历了三次。“似乎真是年纪大了，说话有些唠叨”第一次结业太平行，我把许多叔伯兄弟，踢出了家族，多少人骂我阎秀才，可要不那么办，大家只能一起沉船。第二次，世道中落，为支持你父亲到香江，我结业了永生银号，我的弟弟一气之下，远走美国；第三次立你父亲为家主，你大伯英年早逝，何尝不是因为这事啊。“李介璞此时才像极了一位八十岁的老者，语气中的缅怀和悲伤，溢于言表。
    “可这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啊，没办法。“修剪完最后一陇枝桠，李介璞揉揉发酸的胳膊，将大剪刀递给旁边的李辰，”我知道，因为你母亲的事，你小子对我有意见。“背着手走在前面的李介璞回身，眼神又亮了起来，”她刘家可以和李氏做生意，可以占点便宜，可以捞一点，这都没关系，但要是想借助你母亲的手，插手李家，插手肇基集团的事情，那就不可原谅。“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李辰”小子，你最好记住，作为李家子弟，家族的事情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三百年的顺德李氏，才是最重要的。“
    此时，已临近黄昏，老者的身影有些佝偻，但威势十足。涉及母亲和母族，李辰并没有接话。
    老者有些兴趣索然，挥挥手“去吧，书房门没锁。“
    与父亲的书房全是书架不同，老太爷的书房，博古架居多。李辰随手拿起一件，看了看底款，揭开盖子，用手摸了摸内胎釉，这是件康熙青花五彩山水人物纹将军大罐。再往前，是书画，打开一幅卷轴，苍劲古朴之意扑面而来，是一幅松下问童子图，签章白秃，是刘髡残的画。隔着一排，是笔墨纸砚，多为古朴，价值不菲，不远处的书架上，也是古籍居多。
    “两件？“耳濡目染，对古董并不陌生的李辰，在这个堪称小博物馆的书房内，有些难以取舍。算了，随便拿两件，只要是正品就是了。
    李辰打定主意，便抱起那个将军罐，顺手操起那幅白秃的松下问童子，准备出门。眼角却看见爷爷那花梨木的条案上，放着一本书。有些好奇爷爷平时都看些什么书，便放下了两件古董，拿起了这本用牛皮纸严谨包装过的古籍。翻开，书页极其陈旧，那纸张似乎是树皮纸，稍一用力，似乎就要被折断。再看内容，“这个老不正经的“，李辰腹诽了一句。
    “爷爷，这个我没收了。“走出书房的李辰，对着大厅中的李介璞扬扬手中的书。”老了就不要想那么多，对身体不好！“
    看到李辰手中的书，李介璞眉毛抽抽，“臭小子，你倒是识货！“似乎极为不舍，扬起来的手又收了回去。”确定要它？“
    “里面画的挺有意思的。就它了！“
    “也许我真和它有缘无份。我看了五十多年了，也没弄明白，你可以琢磨，但不可自误，懂吗？“眼神中除了不舍，似乎还有些怜悯，摸娑这这本书，又交给李辰。”你等等。“
    李介璞走回书房，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个笔记本，递给李辰，“诺，这件也给你。我们李家的抓周规律不能破，说是两件那就必须是两件。“
    李辰拿过笔记本，翻了两页。“晕。爷爷你看黄书，也写读书笔记？“
    “滚，你这臭小子！“
    见向来一本正经的爷爷吃瘪，李辰这才嘻嘻哈哈的跑了。
    借助回廊逐渐亮起的灯火，李辰剥开包裹的牛皮纸，这本有些残破的古籍，封面用隶书写着四个大字《彭祖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