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凌晨时候,外面下起雨来。 于爱军因为嗓子不舒服,睡得不沉,听见院子里细碎的雨滴飘落的声音。他唤醒妻子。
“外面好像下雨了。”他说。
“下呗。”王金凤迷迷糊糊说。
“不,我要去工地看看,于福举不是说今天来了水泥么?我怕于定顺没有在工地上……”
一句话把王金凤惊醒。她伸手打开电灯。
“还是我去吧。”王金凤从被窝里一下子坐起来边穿衣服边说话。“我估计于福举已经做好防雨措施了。不过,我们还是过去看看。”
“要不你打电话问问于福举?”
“现在正是睡觉沉的时候,打电话太让人惊心了。”王金凤犹豫一下,“还是我过去看一下吧。”
“那好,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只告诉我工地上有没有篷布,放在那儿就行了。”
“篷布倒是有,但是我也不知道放在哪儿。前一段日子有两张篷布没有了,不知道这几天于勘新买了没有。我估计新送来的水泥数量不会多,大概就是一个拖拉机运来的,我们把咱家里的那块塑料布拿着,以防万一。”于爱军也起来穿衣服,“于定顺不是好东西,工地上测量和拉线用的木头橛子都被他拿回家了。还有水库刚开始动工时候挖掘机挖起的一些树根,好家伙,那仿佛都是他的,谁拿还必须先问问他才行。他不同意你就不能拿,要不就算偷窃……”
“你不能说于定顺贪心,我看他收拾得很整齐的一些树枝、木头什么的有一天让于壮开车送给于嘉平了。整整一车。他还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王金凤说道。
“那他是耍嘴皮子。你干嘛不说要。”于爱军不相信地说。
“这个他不是耍嘴皮子,我要说要他也会捆好找人给咱送来的。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难为。他几次问我,看我实在不想要,就没有再问。”
“不管怎么说,工地上一些小东西没有了,我觉得就跟于定顺有关系……”
“你也不能全部赖他。于勘和于光昌他们是干什么的?比起他们,于定顺只是个小小小偷而已。”王金凤开玩笑似的来一个重叠音。
于爱军不言语一会儿,接着又说道:“我估计那两块篷布就是被于定顺倒腾走了。之前我看他对那两块篷布特别在意,时不时把篷布挪个地方,有时候放在水泥垛上,有时候放在他看场的铺子顶上,有时候又随便放到一块石头上。我看他是有预谋的,不然,天也没有下雨,他那么费事挪动篷布干什么?无非是为丢失找借口呗。”
说着话,夫妻俩穿好衣服。王金凤见于爱军一心要去工地,就没有阻拦。
在院子西边的草棚里,于爱军拿出一捆叠的整齐的塑料纸。王金凤已经把摩托车赶到街上。屋子里还亮着灯,夫妻俩都没有穿雨衣,发动开摩托车就往水库工地跑。在村子里,王金凤油门小一点,离开村子,她才敢加油门。在一段山路上,王金凤应于爱军的要求停下摩托车。因为山路崎岖不平,再加上天黑着,又下着蒙蒙细雨,视线不好,王金凤掌握不住摩托车的方向。两个人换过来,于爱军驾驶摩托车,王金凤捧着塑料纸坐到后边去。于爱军跨上摩托车,嘱咐妻子坐好了。他一加油门,摩托车很快被换上高速档,风似的向前冲去。“你慢点。”王金凤俯身到于爱军的后背,提醒说。因为丈夫车速太快,现在王金凤考虑的主要是两个人的行车安全,倒不是天冷以及于爱军的感冒会不会因此加重。
他们脚下这条山路因为修水库被拓宽了,所以并不是特别难走。于爱军经常骑摩托车到工地,可谓驾轻就熟,所以并不太费事。两个人到工地果然没有找到于定顺。一小垛水泥已经用一块新篷布盖好了,但是篷布下摆没有压住,被风掀开一个角。这时候风虽不是太大,那一角篷布还是迎风招摇,哗啦啦响着。于爱军就近找来一根绳子,走到妻子面前时候说:“幸好于定顺把这根绳子落在这儿了。”
王金凤知道于爱军是在挖苦于定顺,没有吱声。两个人一起用绳子把篷布的下摆牢牢捆在水泥垛上,又找石块压住四边。天下着毛毛雨,倒不算是太冷。王金凤摸黑绕水库转一圈,于爱军陪着。王金凤瞪大眼睛,用脚踢啦着地面,遇见散放的工具就随手整理一下,像爱惜自己的劳动工具一样。于爱军看见妻子认真的样子,也不敢怠慢挖苦,就帮忙把一些标杆、镐头和大锤等归集到为于定顺看场而临时搭就的茅草棚跟前。工地上还剩下一台挖掘机,工程车已经全部开走了。在许成发经理的那台挖掘机旁边,王金凤站住脚,看了一会儿。她对后边的于爱军说:“什么时候咱村里能买得起这样一台大设备啊?”大概是王金凤说话声音小,空旷地方风格外大的原因,于爱军没有回声。王金凤默默站了一会儿,感觉雨点密集起来,她急忙回身招呼于爱军赶快走。于爱军拖着一根钢丝绳走过来,嘴里说:“好家伙,都给扔到水沟里去了。用的时候找不到,不用就乱扔。”他觉得今天早上很有成绩,因为前几天大家到处寻找他手上这根钢丝绳而寻不到,特地到镇建筑公司买了一根。
回到摩托车跟前,王金凤拍一下冻得发木的湿漉漉的两手掌,用衣袖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头看刚刚走过来的于爱军。
“你不冷吗?”
“不冷。这么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倒热出汗了。”
“什么出汗,是淋了雨了。”
“是吗?不过我真的不冷,脸上流的倒像是汗水。”于爱军笑一下,“看来这场雨不会太大,你看,起风了。”
“走,咱们还是赶快回家吧。”王金凤说,她担心于爱军感冒加重,所以催着走。
“你说于定顺也放心,要是摸黑来一辆车,还不把工地上的东西拉个一干二净。”发动摩托车的时候于爱军咕噜说。
“赶快走吧。”王金凤催促说,又小声自语道,“清平世界,怎么会乱到那种样子呢。”
两个人回到家里,王金凤用暖壶的水洗了手和脸,又让于爱军洗。她看一下时间,却还不到四点钟。她到炕上靠墙拥着被子坐下,预备坐等天亮。于爱军也预备上炕,刚迈了一条腿上炕却又返身下去。他到炕对面的专属于王金凤的梳妆柜前站住。桌子上放着他的感冒药。
“又要吃药。”王金凤不高兴说。
“吃,吃一粒。”于爱军背对着妻子,也是不好意思。这一次感冒,真让他羞愧难当。
“你呀,快要拿药片当饭吃了。”王金凤埋怨说。
于爱军看着手上那么一小粒感冒药,心里想:这管什么用?他犹豫着,脑子里判断妻子有没有在炕上看着自己,或者会不会就猜到自己的心思。他小心翼翼,尽量不弄出声音,把三粒药拿在手里。对着王金凤的梳妆镜,他张开嘴,同时一仰脖,手把药片往嗓子眼里一送,不用喝水药片已经到肚子里去了。
他低下头,对着镜子隔着衣服摸一下肚子,孩子撒谎获得成功一样心里感到特别高兴,掩饰不住,于是脸上露出笑脸。他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的笑脸,觉得脸上气色很好。他预备转身对妻子说:看,我不用喝水就能吃药。可是,在镜子的一角,他突然发现原来那上面还有着妻子的一张脸,不过没有自己的形象大,清晰度倒差不多。那是几乎整个的妻子的形象,他略一弯腰,还看见半面炕、炕上的铺盖和妻子身后的墙壁,甚至还有坑上面顶棚上挂着的发着亮光的节能灯泡。于爱军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他转过身去,脸上嘻嘻笑着。王金凤仰头向上,却没有看他。于爱军疑心自己刚才看错了。他于是恢复正常,想起自己要说的话。
“看,我吃药都不用喝水。”
王金凤扭头看他一眼,笑一笑。
“快上炕吧,地下冷。”她仍然笑着,一脸的温柔,眼睛里荡漾着的关爱似乎要满溢出来。
于爱军跳上炕。
“不冷。我真的不冷。我感觉好多啦。”于爱军不好意思说,身子却已经钻到被窝里。
“你呀,就是爱面子。其实感冒算什么病?你却不敢承认和面对。”王金凤摇摇头,脸上笑容却没有消失。“大娃,”于爱军脸趴在枕头答应一声。“让你跟我受累了。也受了许多委屈。”
于爱军扭头看一眼妻子。他觉得妻子的话有些虚——为什么是“虚”呢?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他就用这种迷惑不解的表情看妻子。看了一会儿,他扭头又把下巴颏抵到枕头上,眼睛看着地下摆着的几双鞋子,其中就有自己刚刚脱下的那双泥土混合着斑斑水迹的人造革皮鞋(那是早上去医院时候妻子特意找出来的,刚才走的急,他直接穿到了脚上)。这双鞋的鞋面很好,但是于爱军知道右边那只鞋的鞋底裂了一条口子,大约要断了。妻子的鞋已经放到炕底下的鞋坑里,看不到。于爱军身子蚯蚓似的往前挪动一下,预备在炕底下凹进炕洞里去的鞋坑里找到妻子那双鞋。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要看一看那双鞋子的摸样。他看见了,那是一双浅灰色(原来是纯净的白色)带黄边的平底合成革旅游鞋。鞋子有些地方已经开胶断线,总体却还完好,也没有黄泥上面,只是沾着一些水迹。鞋尺码很小,对于爱军来说,简直没有他摊开的手掌大。鞋底是一双金鱼图案的手工绣制的鞋垫,颜色鲜艳,金鱼生动地似乎在水里游着。“呵,我那双鞋的鞋垫都要碎成布片了,她这双却这样好,这么干净。她一天一换吗?”于爱军在心里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到底是女孩子爱干净,会打扮,连脚底下也是这样。”他在心里嘲笑一番,“我可没有这份闲心思。可是,我的闲心思都去了哪里?我也是这么大岁数了,没有一点儿成绩做出来,可是,我,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呢?”于爱军开始责备自己,眼睛却看着王金凤那双鞋子,“这么小?她却穿着它洗衣做饭,还有种田,还有……唉,做女人不容易啊。”于爱军想起王金凤之前对于自己是女人发过的一通感慨,他忽然觉得自己才理解了女人,“嫁人,陪男人睡觉,生孩子,操持家务,最要紧的是,离开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突然来到一个自己不熟悉的环境,这里的人都是那么的陌生,唯一的,就是对自己的丈夫还算熟悉,但也未必熟知。假如这个丈夫对她不好,那么,这个女人该怎么办呢?离婚?回娘家?假如这个男人对她好,那么,她又能得到什么?即使她得到了属于她的并非虚情假意的甜蜜爱情,也只不过是尽其一生罢了,相对于她委身的这个家族来说,她始终是一个外人,一个男人的附庸,孩子的名字里不会有她的符号象征,她的来去是那么匆匆,不带来什么,也不会带走什么,微小到仿佛一粒尘埃,轻细到似乎一缕晨风……女人,命里注定要比男人多承受一次悲欢离合。结婚,对于男人来说是往家里迎娶,对于女人,却意味着一段亲情的结束,意味着生活……”
“大娃,你说我走的路对吗?”王金凤忽然问。于爱军的沉默并没有引起王金凤多大的注意,因为她也在想心思。她在回忆几个月来自己的足迹。她觉得自己的足迹很乱,仿佛雪地里顽皮的孩子连蹦带跳走出来的一串脚印。“可是,我怎么样走路才能够不乱呢?”王金凤想到对自己并不友好的丁镇长,想到对自己的态度前后改变巨大的刘书记,想到李主任对自己善意的帮助和提醒,想到于嘉平的独断专行,于海山对于嘉平的坚决拥护(其实已经不是坚决,而是因为无从选择),想到于海的举棋不定,想到于勘的蛮横,大友的上访,——在这里,王金凤想过背后支持大友上访,但是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认为这是不正确的。——于文的背井离乡,想到于福举对自己的怀疑,想到村民可能对自己的误解以及随之而来怨恨。“我该怎么办呢?没有想到做一个小小山村的村长竟有这么难!我可不可以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做个‘好好先生’呢?那么,也许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了……”王金凤对自己摇摇头,“不,我不能这样做。如果我真要这样去做,我何必去做这个村长。那么,我可不可以真刀明抢地和于嘉平唱对台戏呢?”王金凤又摇头,“先不说谁战胜谁,至少两委会是要乱起来的。一个要有所作为的集体首先不能‘窝里乱’。可是,我如果战胜于嘉平呢?”王金凤摇头,“于嘉平下去,于海自然会上来。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想要的结果就是一个团结的村集体,以某一个人为核心。这个人是谁呢?我。”王金凤雄武地想,然后她马上在心里审视自己并作出相应回答,“是的,我这不是自私,不是图名。我是为了什么?理想?虚荣心作祟?”王金凤在心里严肃地问自己,然后又得到一个严肃的回答,“是的,就是理想,但这不是虚荣心作祟。为了理想,我可以改变自己,为了理想,我愿意背负所有过错,为了理想,我可以……是的,不要说忍辱负重,就是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可是,这个结果可能有吗?就是我的理想可能实现吗?我的梦,我的村办工厂,我的……”王金凤默默想着,多希望那一天马上到来。“那将会是多么的好啊……是的,为了这一天赶快到来,我要走另一条路,不声不响就取得村民的信任和爱戴,我要‘兵不血刃’就成为那个核心,我……是的,刘书记说的对,‘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柔弱胜刚强’……,可是,我不在争吗?我柔弱吗?于嘉平在争吗?他刚强吗?可是眼前,我却……我需要着急吗?尽管是一个摆设,但至少于嘉平已经不能忽略我的存在。然而,我这样做……”想到这里,王金凤开口对于爱军说话。
“什么路?”于爱军对着王金凤那双鞋子说,脑子里还在想“做女人不容易”这一个使得他感慨万千的世界性(他认为)的大问题。
“你说我对于嘉平的工作不加干涉对吗?”
“不对。”于爱军不假思索地说。
“怎么不对?”
“你是村长,你怎么可以对村里的一些事情不闻不问呢?”
“不,你理解的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王金凤解释说,“我不是说我对村里的所有事情可以不闻不问,那我就是失职,是真正放弃村长的权力了。可是,我并没有这样,我只是针对于嘉平,当然,这也就涉及于海山,还有村里的财务……”
“那也不对。财务是第一大要紧事,自古以来所有贪赃枉法的事不都是与它有关?”于爱军感觉自己的话题不对路,急忙对着王金凤的鞋子收回遐想,同时身子缩回到被窝里,“我不是要你去贪赃枉法,我是说,你管不了财务,你这个村长就不会有什么作为,可以说很无能。”于爱军趴在枕头上说。
“难道我要和于嘉平去打架吗?”
“还用打架吗?你只要把于海山换掉就行了。”
“怎么换掉于海山?”
“‘欲加其罪,何患无词’?”
“你能不能说的明确点。”王金凤很佩服于爱军这一句很有学问又含义深刻的话。她追问道。
“哼。”于爱军哼一声,“你们宫里(指村办公室)没有规定作息时间?”
“有规定。”
“于海山有过请假条?”
“没有。不只是他,谁也没有。”
“我管别人做什么?”于爱军批评道,“我就是问于海山。他一年没有迟到或者旷工一次?”
“这不可能,不要说他,就是别人,大家受工作……”
“哎呀,你说话就是愿意节外生枝。我就是说于海山。”
“他一年也不知有多少次迟到或者早退,还有旷工……”
“这就行啦。”于爱军高兴地坐起来,拥着被子对王金凤说,“这就是辞退他的理由。你不知道,当初我在县饮料厂上班,车间主任烟瘾很大,经常嘴里叼一颗烟卷进车间。车间里不准吸烟,他自己也知道,一般是一进车间他就直奔主任办公室,在那里吸烟谁也管不到。听说他后来就是因为这件事被撤职了……”
“不是那么简单吧?”王金凤发表看法。
于爱军似乎因为说话被打断而生气,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到底忍不住,他咳嗽一声接着说道:“幕后的故事咱不知道,小道消息就是这样,其中还包括一条就是他经常迟到。所以我说,你就以无故迟到和旷工把于海山换掉。当然,你也得做点侧面配合工作,比如威胁他说上级要来查他的帐了,他不如借这个机会就此下去,这样至少还给他保留一个党支部委员的职务;还有可以放谣言说于嘉平对他很不满意……”
王金凤笑起来,于爱军马上不说话了。他躺下去,老久不吭声。
“你呀,有时候比你女儿还天真。”王金凤伸脚去于爱军被窝里碰一下于爱军,“于海山和于嘉平的关系,目前还不至于因为一句谣言就互相猜疑。再有,对于海山的迟到我可以批评他,但是换人恐怕不可能。第一个反对的一定是于嘉平。在这件事上,我们不可以‘打草惊蛇’,就是说不应该是我们首先提出把于海山免职的意见,这样反而更有助于他们的团结,于海山因此也会对于嘉平加倍忠心耿耿。我看,这个意见应该是于嘉平提出来好。”王金凤想到水库的报账:不知道于海山知不知道事情的详细?她脑子里旋风地一转,认为于海山肯定不知道事情的详细。要知道,于嘉平虽然相信于海山,但是总比不上不让他知道好。谁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即使一对铁哥们也必定如此。王金凤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件事要果如李主任说的,那么其详细情况也只有于嘉平和刘书记两个人知道了,——恐怕刘书记也不能做到全面了解,——我们这些人和县上的领导可以说是“各挑一头”。王金凤有心把这件事说给于爱军听,但是到底没有说。她也想借这个事情挑起于海山和于嘉平之间的矛盾,但是她在脑子里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爱军,我一直是,我想我告诉过你,”王金凤接下去说,因为不知道怎样描述自己的想法,她的话说得颠三倒四,“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和于嘉平针锋相对。”于爱军嗓子里哼一声,王金凤没有理会。“尽管这样做会被一部分人瞧不起。但是,我们与他争执,难道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就会反过来支持我们吗?不见得吧?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首先要排除一些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思维实际上却与事情本身没有多大关系的人和事,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安下心来做出与我们有益的正确的判断和主张。我们要战胜于嘉平和于海山,——先姑且这样说——我认为我们唯一可利用的力量就是全体村民的力量,或者说是他们的意志。暂时我们没有这种能力,也就是说,同于嘉平相比较,我们还没有特别值得群众信任的地方,包括我们的行为、言论以及已经取得的工作成绩——假如我们有工作成绩的话。但是我们要去想,我们怎样才能利用到群众的力量呢?显然,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取得他们的信任。正如昨天你在医院里说,我幸亏没有碰见后塘村的万虎。我碰见万虎会怎样呢?自然是落选,为什么原因落选?就是因为我没有万虎的势力大。这就是我要说的,我现在一没有势力,二没有财力,凭什么和于嘉平去争?但是我可以去取得村民的信任啊,这是不需要金钱势力的。一旦取得村民的信任,再让我与万虎站到一起竞选村长,失败的就不会是我了。群众的力量是大的,这就好比募捐一样,十几亿人民每人拿出一元钱,结果就是一个‘亿万富翁’,这不是某一个财团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哪怕一个世界级的大财团也不行。看,人民的力量大吧?那么怎样才能取得群众的信任和拥护呢?除了嘘寒问暖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想,我应该带头创出一条路来,怎样的路?就是村民只要勤快就能致富的路。走在这条路上,年轻人不会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沉闷,中年人不会感到一事无成的烦闷,老年人不会有老无所依的苦闷;女人有轻快的工作,男人有值得追求的事业,困难的人会得到真诚的帮助,孤寡老人会儿女满堂;勤快的人一年四季都会有活儿干,懒惰的人将因为缺少朋友而不得已舍弃游手好闲;因为秉承勤劳致富的优秀传统,养成敬老爱幼、人心向善的社会风气,善于嫉妒的人将失却自己嫉妒别人的原始理由,而投机取巧者会主动抛却旧业,重起炉灶信奉善果;奸邪的人会遭到隔离,偏激的人在人群里不会再有共鸣,崇拜恶势力的人将会遭遇应有的报应……难道这些还不够吗?那么,这一切如何开始实施呢?”王金凤停下说话。于爱军已经翻身坐起来。
“理想国,谈何容易?”他忽然又躺下去,像一个被急速放了气的皮球。
“难,但是必定要先迈出第一步去。‘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难道是一句空话吗?”王金凤说道,“还有‘愚公移山’,这类鼓励……”
“那是神话故事……”于爱军不客气地打断妻子的话。他认为妻子太过于幼稚。“要是有人告诉你说……这方面的比喻太多,我都懒得和你说。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神话故事和现实生活都分不开了。你呀,就是……”于爱军本来要说妻子是“书呆子”,想一下,没有说。
“神话怎么啦?它只要能被流传下来,就自然是有价值的。再说,我们吸取的是它的精神,并不是想要钻研其中的情节是否真实。还有呢,”王金凤看出来丈夫有意消遣自己,一时忘情,就好像恋爱时候一样跟丈夫据理力争起来。但是,一个一直令她迷惑不已的问题伴随她的说话悠忽出现在她的脑际,她不禁停下说话,脸上神色也凝重下来。稍作思考,她语气诚恳地对丈夫说道,“书上说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武则天在数九寒天下命令要她百花园里的各色鲜花一起盛开,——当然,这也是神话故事——那些奇花异草不敢抗旨就盛开了,只有牡丹花……”
“这更是胡说八道。”于爱军皱眉说。
“是啊,我当时也迷惑,这个神话故事反映了一个什么道理呢?难道就是为了说明牡丹花的高贵,然后是武则天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到敢于‘欺天’的程度?”王金凤自语似的,“不过,就是刚才,我忽然觉得,也许作者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呢。故事反映出武则天作为一个真实的女人喜欢鲜花,爱好美丽,同时也说明她是一个多么霸气的人。如果没有这种霸气,她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女皇帝的。”
“你说的不错,”于爱军说道,王金凤一愣。“她这就是‘欺天’,是目空一切,为所欲为的表现。她的下场也就是激怒天老爷,然后自取……”
“不,我们不是要借着这个故事去研究武则天。”王金凤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他并不赞成自己的观点,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和自己想到一起。她心里有许多想法,于是她打断丈夫的说话。“我是说,她的精神,比如把这种精神用于创业,会不成功吗?当然,我并不认为武则天的行为是在‘欺天’,要知道……怎么说呢?”她低头略一寻思,然后抬头说,“比如你坐在一所快要塌掉的房子里,之前有神仙对你保证说:‘你可以活到一百岁。’那么,你是不是不需要跑出去呢?如果你不采取行动跑出去,而是磨磨蹭蹭一点儿不着急不害怕的样子,我倒认为这才是‘欺天’的行为。谁也不能,即使天老爷也不能,也不会愿意去救助一个思想顽固、消极,精神萎靡不振的人。生命需要爱惜,——确切来说不是爱惜,而是珍惜——依靠的是不懈的奋斗和持续的努力,同样时间里,你一定比别人做的更多,走的更远,这就是珍惜时间,换言之,就是珍惜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说有人十年可以做出别人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做不出或者说完成不了的事业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事业需要争取,目标明确之下依靠的坚持、坚强,振奋的精神,执着的追求,面对不可逾越的困难,你该怎么办?是放弃,还是绕行?也许,困难弥艰,精神愈坚,到一定程度,那种精神已经上升为一种叫人不可理喻,难以理解的霸气了。这和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狂妄自大是不一样的。”
于爱军被王金凤的话说愣了。好久,他舒心叹一口气。
“真想不到,看起来,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他感叹,因为感觉妻子的话有道理但是自己并不能做到全数理解,他认为是自己读书太少的缘故。“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原来打算办一个制砖厂,可是于文一走,我感觉……我真觉到困难重重了。”
“这就是你,”于爱军趴在枕头上说话,“你的路?”他似乎有许多话,但是一转眼全被他省略了。
“是的,这就是我所以不去和于嘉平一番计较的原因,眼前的我只要没有被于嘉平视而不见就好。我一直在专心筹划自己的事情,我不想凭我现在的能力去和他做较量。我想,我的能力还不能够做到独当一面,在这方面,我欠缺的太多太多。无形之中,于嘉平给了我很大帮助。”王金凤想到水利李主任的话,“我不懂礼尚往来、请客送礼,这方面有于嘉平在我就不用操心了。表面上是于嘉平在拿村集体的钱拉拢个人感情,实际上谁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草帽村同外界的方方面面的关系网就不会中断,我慢慢地也就会被那些关系网所包容,直到他们能够认识我,承认我的存在。还有,就是,有些地方,于嘉平完全可以成为我的挡箭牌,我不会处理或者不能很好处理的事情我都可以推给他,象滚皮球那样。他为了显示自己在村两委里独一无二的身份,就不能够推脱了。所以有一句话说‘利弊相辅相成’。我想我应该好好考虑这句话的意思。”王金凤叹一口气,“从某些方面看,我的工作能力还有待提高。假如现在就让我独当一面的话,我真的不能胜任,既然这样,我何必忙着去抢夺权力,掌管财务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重要的不是手上有多大权力,而是熟悉工作,然后集中精力、不失时机地向前抬腿走路……”
“这……”于爱军用心听着妻子的说话,心里感觉很有道理。“你大胆走吧,我一定在你的背后支持你。”他终于表态说,“假如……就像今天早上,不论风雨黑夜,不论多么冷,我一定陪着你走。”于爱军并没有坐起来说话,可是王金凤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你以后也不要怕我苦,说跟你受累、受委屈的话。”
“可是,我怎么去走呢?”王金凤叹气。
“怎么啦?就是因为于文走了吗?”
“不是……”王金凤犹豫一下,“明天,不,就是今天天亮以后,村子里会有很多人恨我的。义务工这件事我注定是失败了。于福举是我们的朋友尚且不能相信我,何况别人?于嘉平,虽然我没有对他怎么样,可是他一直在恨我,算计我,他发动战争了……”
“你去管那些事做什么。”
“我不计较于嘉平对我的看法,可是,村民对我的看法我怎么能不重视呢?”
“难道你不想出去考察设备了?”
“不,在我被停职以前我还是想要出去。”
于爱军的目光一下子愣在了妻子的那双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