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
杨本忠派一辆绿色皮卡车送于爱军和王金凤去车站,刚巧一班回程的客车已经发动开。上车之后,两个人高兴而惊奇事情办得顺利。
回到村里,已是做晚饭时候。进门洗漱一下,王金凤预备做饭,于海山走进来,脸上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啊,村长,怎么打你电话也不接……于书记来电话说他在外边定了一台洗沙船,二手的,很合算,要我打钱过去……”
“你把钱打过去了?”王金凤神色严厉地问道。但是想到自己确乎没有接于海山给自己的一个电话(因为是长途,考虑到一定是没什么要紧事,而且自己当天就可以回来,所以她当时没有接,后来又预备找一个公用电话回过来问一下,却又忘了),她倒也不生气。
“是这样的……”记起以前报销招待费一节,于海山内心惊抖一下,然而也就更其小心。他知道对付这种阴险狠毒——于海山是这样评价王金凤的,显然他对她有些敬畏——的人的办法,那就是尽量不和她打交道,或者说尽量让她什么都不知道。“于书记催的急,我也没有办法。”他眼皮耷拉,脸上做出苦相。
“多少钱?”
“两万六。”
“村里账面上还有多少钱?”
“现金不多,账面上还有六万块,如果算上河套沙场的承包费和一部分卖沙款项,还有镇建筑公司的欠款以及村里几个承包户历年欠缴的承包费,还有去年镇上欠咱们的林木补偿款,还有我们替他们垫付的二百箱苹果收购款,还有……总共大概是二十几万吧。”看王金凤脸色不好看,于海山急忙结束说话。
“欠我们的有二十几万,我们欠别人的多少?”
“不是,连账面上的六万块总共是二十几万,账面上,这一部分钱眼前是可支配的……那些,许多就是白条子。村里几个承包户的承包费,村长也是知道的,因为种种原因,基本上也算是白条子了……”于海山约略解释道。
“那么我们欠别人多少呢?”王金凤对这些账目其实是心中有数的,通过问话,她知道于海山可谓“老奸巨猾”。“什么时候能真正把你的闷葫芦瓜的脑袋敲开,也算是奇功一件了。”她心里想。
“这……有些帐几乎就直顶了,比如和镇建筑公司的往来帐,因为修路我们还欠着他们几万块的建设款,还有水泥等材料费。和镇上,他们伐了我们几棵老榆树,我们还欠着他们一部分农业税,也都是……多少年的烂帐了……”于海山嘴角不自然地一撇。
“这么说这十几万就是一张空头支票罢了。”王金凤一声冷笑,“这笔钱是预备留给下一任书记的,你这个会计会做,咱们书记更会做。”
被王金凤奚落一番,于海山老脸一阵发麻,肌肉神经质地跳动,于海山以为自己要脑充血,非常害怕。他咳嗽几声,活动一下手脚,以利血脉循环。
“既然钱已经汇过去,你还能追回来吗?”想到自己也要购买设备,有用着于海山的地方,王金凤话语温和些。
“啊……这是,只有联系于书记,看他有没有用到这笔钱。”于海山以为村长真要他去追款,内心叫苦连天。
“于书记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他和许成发经理一起回来。洗沙船是配货的车送来,也许提前,也许晚几天运来。”
“那好吧。这事先这样,等于书记回来再说吧。你把这事告诉于副书记了吗?”
“没有。于书记电话里说就是请示你一个人。”
“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话说出去王金凤才知道她不应该这样说。于海山也是吱唔着没有说什么。
“这么说这件事于副书记还不知道?”王金凤追问一句,也是一种警告。她觉得这是于嘉平和于海山之间设得一个圈套。本来于嘉平根本不把她这个村长放在眼里,所以他不会给自己电话。但是他又让于海山假意征求自己的意见,显然是要使于海难堪。他决定立即去找于海。
“不知道。”于海山说。
“你吃饭了?”王金凤问。
“没有,我回家吃。要是村长没有什么指示,我这就走。”于海山请示说。他没有想到王金凤这样好脾气,不是上次那样又要解雇他,又要他赔钱,又要他去镇上做汇报。
于海山前脚出门,王金凤后脚出去。
于海也没有吃晚饭。因为天热,他坐着竹躺椅在院子里乘凉,手上还是摇着那把旧的已经变色却不破烂的芭蕉扇。
王金凤进门,几句客气话之后,她把于嘉平购买洗沙船的事说出来,也把自己想购买二手制砖机的事说出来,为了不让于海怀疑,他没有说自己已经去看过,借口说一个朋友提供的信息。
听到于嘉平不经两委会同意就擅自做主购买设备,——而且钱已经汇出去了——于海气愤的用芭蕉扇拍打着躺椅的木头扶手啪啪有声。他大骂于海山忘乎所以,竟如此胆大包天。当听到王金凤的打算,于海沉默了,他想不到王金凤也有这样的往家里购买设备的打算。好久,他嘘一口气。
“你们是书记村长,八两一斤呀。”他站起来在院子里踱步。“你的想法还好,就是想事简单点。创办那么大一个砖厂,不是说说这么简单的。从购买设备到工厂管理,再到市场销售,不容易呀。不过,”他站到坐在板凳上的王金凤面前,“我支持你。”
王金凤高兴到兴奋。她刚要表态,只见于海抬手。
“不但这件事我支持你,还有你想提拔郑新燕这件事,我也支持你。你们年轻人,敢想敢做,有魄力。”
王金凤不知道是于嘉平的独断专行刺激了于海敏感的神经。
“于海叔,谢谢你。”王金凤站起来,发自肺腑地说。“我抽空去和郑新燕说说,我相信郑新燕也要谢谢你的。”
“不要谢我。我年纪是大了,这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从今天起,我就做你坚强的后盾,金凤,你就放开胆子做吧。”也许是王金凤诚恳的致谢深深打动了于海一颗精于算计的头脑,他脸上也是一派正气,“咱们村,不止咱们村,天下千千万万个村子,又有千千万万个村长,一届一届,村子跟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富裕起来,但这是那些村长的功劳吗?国家形成致富的大气候,我们要紧跟时代脚步创造致富的小气候。但是村长千万个,有几个想到去为村民创造致富的小气候?咱们镇,除了几个镇办工厂,哪里还有一个工业项目?不是村民没有致富的头脑,而是领导们没有开发这种装着致富办法的头脑的方法。我们这些个村官,只以为能叫老百姓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就是干好工作了,结果呢,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都处理不好,工作做得是一塌糊涂。要不是国家的大气候好,只怕越是小地方越要出大问题哩……对了,你前几天是不是去调解过于福德夫妻闹离婚的事?”
“是啊……”王金凤不知道于海怎么知道这件事,感到惊讶。
“于福德不是一个值得帮助的人。我觉得他们夫妻离婚,对于他的老婆倒是一个好事。”
“我知道,于福德年纪轻轻却嗜酒如命……”
“嗜酒还不算太坏,唐朝李白‘斗酒诗百篇’,于福德能吗?关键是他有一个不要脸的毛病。你看周围邻居只要家里有客,他一定捧场,为了什么?喝酒呗。到谁家助工 是早上去一溜就不见了人影,中午饭时候他回去了。然后一个下午不见人,晚饭又去了。问他一下午去哪儿了。他反而说大家伙灌他酒,喝醉了,所以不能干活。今年春天种花生时候,头天晚上他去他堂哥于福星家找酒喝,知道老夫妻第二天要种花生。他说他有花生播种机,让老夫妻不要捎信给他们在城里上班的儿子回来,他用机器帮他们种。于福星老夫妻高兴的连连敬酒。第二天老夫妻把许多家什搬到地头,左顾右盼不见于福德的人影。到晌,老夫妻在地头吵嘴打架。这事传了满街。还有,谁要借他的东西,必定要管酒喝,即使你送回去了,他也能借口讨要东西到你家找酒喝。你看,现在除了他那几个狐朋酒友,谁还敢和他交往。他们夫妻吵嘴打架是常事。他的老婆脸上身上何时少过伤?这回打架,起因是前街的光棍汉于天波晚上九点钟去他家。他和于天波是酒友,虽说是天天见面,可是在想酒的时候见了面尤其高兴。那天晚上他大约是酒喝得少点,一见到于天波,就吩咐他老婆下去炒菜侍候他们喝酒。他老婆一个不愿意就挨了打。于天波似乎也不讲人话,这都是于福德老婆说的。她是受够了他的气,所以提出离婚。你还去调解。今天中午又打起来了,听说他们娘家都来人了。这种事,你是能调解得好的?我就说,你是好心,可是这社会就是不缺那些‘毒蛇野狼’,你对他们动善心,只是浪费时间,白费口舌,甚至受牵累……”
“他们又打起来了?”王金凤心里无限失望,这件事证明她的工作毫无成就。
“打起来了。离婚是必然的。大概于福德的老婆跟她兄弟回娘家去了。我敢和你打赌,于福德现在又醉醺醺的。对于这种人,千言万语不如劝他喝一杯酒给劲。”于海信心十足地说。
“这是农村问题的一个特点。如果在城市,工人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工资就是他们生活中的唯一经济来源,这种情况会少一些。懒是最主要的病根,农村自由的生产生活方式使得这种懒惰没有节制,一旦形成习惯,就好比人吸毒上瘾一样。通过我和于福德以及他老婆的交谈,我发现于福德的老婆对于福德平时也缺乏约束。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并且后悔。她说前几年于福德爱喝酒可是不耽误干活。于福德种的田地挺多,还有果园,活计不轻快。每到干活累的时候,在晚上于福德就要多喝几口酒,喝酒之后他说特别解乏。为了让丈夫解乏,她就一点也不加约束他喝酒,有时候还亲自给他倒酒。她的意思是体贴、亲近,不想就养成丈夫一个喝酒耽误干活,而且还闹酒疯的坏毛病。我看她并不是真的恨于福德,所以才劝说他们和好。现在看来,我是错了。不过,在咱们乡下,有些事的确是受习惯、周围环境、当地风气的影响,就像咱们北方的水果不能移栽倒南方一样,是果树本身改变了吗?人是有脑子的高级动物,会思考,会选择,可是也会学习,会模仿,他能好能坏,却不一定是他本身出了问题。像于福德这样的人,一旦有一个严格的作息时间,他是可以改变的。但是我们没有这样的环境给他,他的妻子又管不住他,所以,这样的事,我们真是无能为力。”王金凤头脑灵活,善于分析,说着话她似乎找到于福德变馋变懒的原因。可是当她说到最后几句话,她心里感到悲哀,眼睛里几乎流出眼泪。王金凤忽然想到“黔驴技穷”这个词语——“唉,这个词语此时用来形容我真是一点不错。”她这样想,心里确实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困难和无助。
“这件事先不要管它,我们吃饭吧,边吃饭边聊天。”看见老婆往外端饭桌,已经坐回到躺椅里的于海站起来。
“不了。于海叔,我回家吃饭,要不爱军会发急的。”
“打电话叫他一起过来吃吧。”
“不用那么麻烦,反正我们有许多说话的时间。”
见留不住王金凤,于海就做出送客的姿势。
“于嘉平什么时候回来?”
“听于海山说是后天。”
“那么,我们就不追究他擅自购买洗沙船的事?”
“以换取我们的自由?”此时的王金凤已无需在于海面前故意做出无能的样子。相反,王金凤想到,她要战胜于嘉平,成为草帽村的“顶梁柱”,首先就是要取得于海的支持与尊敬。
于海疑问地看王金凤。
“我们还是坚持两委会讨论的大原则。我们的事即使于嘉平不同意,对于他的擅自做主我们也不能装作不闻不问。我们要把我们想要迁就他的想法返回在他身上,要让他考虑是否需要支持我们的计划以换取他自己的自由。”
于海点点头。
“我是副书记,你是村长,在两委会里,相对来说,我们的发言权大一些。我觉得你的计划会被通过,但是钱这方面恐怕……”于海摇摇头,“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