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草帽村的村民最近喜欢议论的话题由自己村转到邻村临界庄。
“又打起来了,你听说了吗?呵,都闹到镇政府去了。派出所也参与进来了。”
“书记与村长吗?”
“对呀,书记是老书记(连任),村长是新的。村长说书记坏话,还要把村里会计和治安队员全部换掉,书记自然不愿意了。”
“哎呀,听说是他们村书记贪污了几十万哩,新上任的村长要求上级派人来查账。”
“几十万?够我们挣一辈子了?别说大家都争着当官。”
“你一辈子能挣几十万?”
“还有哩——”说的人脸上神色玄乎,声音压低,“听说书记那面的人自留地里种的庄稼都让人拿锄板子给刮了。”
“啧,”许多人砸着嘴叹息,“这得多少工夫,你说,这都是为了什么?”
“切,”说话的人一脸不屑,“不就是为了一个‘权’字吗?”
大家热烈评论,竟然忘记自己村的领导层也是“老(连任)书记”与“新(刚上任)村长”的结合。
我们无法评价这种忘却是好是坏,但是对于王金凤来说,自从她上任那天开始,有一种迫得她喘不上气的压力便一直笼罩她的周身,她同可能遇到这种机遇的所有人一样以为只要自己能够从容镇定地走进那个能够承认自己身份的办公室,这种压力就会减少,或者没有,剩下的只有满足和喜悦。但是王金凤的一只脚才跨进村委大院——或者就是在大院外遇见于勘那不友好的眼神时——她就感到那种令她喘不上气的压迫从她的身外转移到了她的内心,使她的心房紧缩,喜悦之情瞬间被挤走。她莫名地紧张起来,神经质的说话声音发颤,手指——有时是小腿——无法抑制地间歇性地抖动。她极力控制自己的紧张情绪,使自己小小的心房不被那种压迫感统统占据。她深深地知道这与激动无关,与兴奋无关。她尽量少说话,少走路,她甚至拒绝喝水。她有时候怀疑于嘉平一直在偷看自己,于是她就不去看他,然而越是如此,反而越觉得于嘉平讥讽的微笑、粗哑的嗓音无时无刻不在包围着自己,在对自己说话,发号施令。王金凤性格里有一样好处就是不会因为紧张而使大脑一片空白,思绪进入半停顿状态,这种好处还会随着对方对她的伤害(不尊重)程度的增加而增加,同样道理,如果对方很尊敬她,她反而会手足失措,真的坐立不安了。那天早上于嘉平对王金凤不冷不热的态度促使王金凤头脑冷静下来,尽管她心潮起伏,但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且用有限的一点勇气坚持了自己的想法。说实话,王金凤自从嫁给于爱军,村委办公室她很少进去过(当初只是为打动于爱军才说自己不怕进村委办公室)。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进办公室之后,王金凤一下子就觉得村长就应该在外间办公。她的想法令于嘉平吃惊,于海也觉得奇怪,但是于海本着于嘉平喜欢他就反对的办事原则马上就和王金凤站到一边(稍后于海才考虑到自身利益),并且和于嘉平发生争执,甚至动起手来。
王金凤明白,在村委里边,如果不是于海,于嘉平根本不会重视自己这个村长。相反,如果不是自己,于海也不会公然和于嘉平吵架。于海和于嘉平关系越是紧张,于海对自己的依赖性就越高。鉴于这层互相利用性质的关系,她在意但是并不依赖于海对自己提出的意见所持有的态度,她对于海的意见也不会置之不理或者断然否决,但是她绝不会马上表示赞成。如果于海的意见不合自己的意思,她便平静地等待于嘉平提出反对意见,于海也许会要求她表示一下看法,但是她会说先让书记把话讲完。于嘉平的说话最终会吸引于海的全部注意力,这原因很简单,于海始终以为王金凤那里不是问题,他真正的敌人是于嘉平。这种想法使于海和于嘉平的吵架在村办公室里已成家常便饭。于海山的立场很明确,因为这明确使得他的意见几乎毫无价值。无形之中,王金凤的意见代表了村两委会。这种现象的形成若被于嘉平和于海发现,结果马上会被得到纠正,可惜的是,他们两个太投入了,处处以为只要战胜了对方自己就成为村两委的主角,他们忽略了王金凤,正如选举之时他们忽略了对手营垒里的其他人一样,但那时候可能得到机会的不一定是王金凤,现在却一定是她。王金凤既是被忽略者,又是备受重视者。我们说,她的被忽略是于嘉平和于海过于投入他们的吵架(实际上是权力),她的被重视正如举重场上决定胜负的那最后被加上去的一块砝码。可以说,王金凤还没有从上任之初的不习惯与不被受欢迎的沉重、紧张的心情里走出,又身不由己地陷入正、副书记为争夺权力而发生的明争暗斗之中。这不是王金凤想要的结果。如果说她没有参加竞选时就有过自己的丈夫能被选上村长的希望,那么那时候她就有了让自己的丈夫好好为村民服务的打算;后来应于海的要求她也参加竞选,她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被选上所以心情平静,所有的一点欢喜与小孩子兴高采烈去做一个新游戏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她的内心,她不能阻止给予自己竞选成功的祝福较之丈夫更多,于是先前在心里给丈夫做的为村民好好服务的打算移到了自己身上。她想到许多办法,而且那些办法在心里实行起来是那样的顺利。但是一想到现实,再跟自己读过的书和看到的这方面的电视剧联系起来,她觉得自己真是在白天做梦。她有时就把自己的打算统统推翻,假如把她在心里为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村领导(没有想到担任村长)所做的打算比作盖房子的话,那么她的工作应该是很认真的,她一砖一瓦地努力。这种努力不分白天晚上,精细到每一条石缝,她不允许这所屋子有半点瑕疵。她拆毁了这所房子,不是因为房子不够美观和坚固,而只是觉得那房子没有实用价值。从自己参加竞选到最近对于许多事情的处理,她承认自己缺少经验,所以难能有一个比较现实的、周全而合理的打算。但是她并没有因此就不去在废墟上重新建造房子。依她的看法,这房子反而渐于实用,也就是说她曾有的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经过实践以及无数次深思熟虑之后已具有现实意义。她的头脑里从单纯的办事、发展村办企业继而搀和进对一些当事人的利益冲突及其已有矛盾的解决办法。房子似乎盖、改好了,在实用的基础上又趋于完美。王金凤闻听自己竞选成功,有一阵子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同时又觉得那一定会是真的。她不露声色地确定了那消息的准确,但是她的幸福和喜悦马上被落选的精神颓废的丈夫压制下去。一连几天她和丈夫不能心灵相通、畅所欲言。王金凤因此想到过放弃,但是她终于取得丈夫的理解和支持。紧接着又是村两委内部矛盾的显露,这些矛盾不禁阻挠于嘉平与她在工作上的顺利交接,而且已经影响到村两委的日常工作安排,使得两委班子接近于瘫痪状态。表面上大家也都来上班,但是上班之后要么互不搭腔,要么就互相指责;有时候有人拍一下桌子就离开办公室,一走了之。于朋请示于嘉平工作,于嘉平刚做了吩咐于海马上提出反对,并要求开会讨论。有村民来办事,于嘉平推于海,于海就往王金凤那儿让,王金凤不知道如何办理,于嘉平却一闪身离开办公室。于海山拿着村委会大印却不敢使用,口口声声“请示于书记”。王金凤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加身,心情沉重。她此时才觉到有些看似简单的事情其实很难解决。她有时觉得就是因为自己,否则两委会不会这样子近乎瘫痪。她感觉自己没有工作能力,自责使她尤其难过。在办公室里,她孤单到发冷,尽管时值七月,正是暑热高涨的时候。回到家里,于爱军坦率的性格可以给她勇气,但是不能够给她排解困惑,使她思路清晰起来。是的,一个自责心很重的人或者一个因为缺少实际工作经验而停止走路的创业者是很难受到单纯的勇气的鼓舞,这就好比极冷与极热相遇一样,热度可以使冰冷的表面融化到,但不会改变冰冷的内部情形。王金凤变得沉默,但在她的心里,始终有一个信念:团结两委会成员。继之她的所有工作无不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即使偶有偏差,正如一个老司机有时也会对路况判断失误一样,但是紧急的回正方向可以纠正那个失误。王金凤抱着“团结两委”那个信念不放,也正如同老司机始终牢牢掌管着自己的方向盘一样。但是,王金凤对自己的认识并不能看得这样清楚,她常常后悔,有时候前后不过一分钟之隔,她马上认为自己的所为是多么荒唐,而一分钟之前,她却认为那是多么的有道理,多么的合情合理。她因此嘲笑自己办事草率,过于张狂,善于“自作聪明”,缺少“深思熟虑”的优秀品质。显然,王金凤的内心迷惑到了极点。正如有一件事,我们对于它有过肯定,后来,我们又因为各种原因否定了它;但是有可能我们又承认了它。且不说这种改变经历了多么长久或者短暂的时间,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对这件事一定有了一个更加全面的认识。我们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若不是基于某种恶作剧或者只是开玩笑的心态,那么,伴随着我们对同一件事先后做出的不同的意见,相信我们的思想也已经今非昔比。迷雾是本质的保护屏障,拨开迷雾才能抓住本质上的东西。这是个道理,也好理解,实行起来却不免让人错走许多路途。好在,这些错走的路途并不会叫人毫无所获,反而会使有朝一日成功之时的收获加倍丰硕起来。
临界庄使草帽村的村民忽略了对于自己村子的关注,但这只是暂时现象,大家很快由对于别人的关注联想到自家身上。于是关于于海和于嘉平不和,王金凤被两人架空的闲言碎语飞了个漫天。喜欢传播这类消息的人尤其怕别人不相信他的话,于是添枝加叶,竟然说王金凤要求查账,于嘉平不同意,于是两个人在办公室里打起来了,许多账本被于嘉平撕毁了,王金凤因为闹事,影响村财务工作秩序被镇上传去,镇党委刘书记恐吓王金凤说如果她再胡闹,镇上可以停她的职。
所有传言无非说于嘉平仍是草帽村的第一领导人,王金凤空有其村长之名而已。王金凤被这些传言弄得心思慌乱,她的家里如同选举之前那么热闹,许多人来向她表示慰问并深切地给予她同情,几句寒暄,大家就落实那些传言的准确性,稍后还建设性地提出自己的许多见解和主张。
于爱军竟然也怀疑妻子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你一定是怕我打不过于嘉平,所以不敢和我说实话。”一天中午吃饭时候于爱军忽然对王金凤说,“其实,你太小瞧我了。别说他个村书记,就是镇党委书记也不被我放在眼里!”
“你说什么?”王金凤惊讶地问,“你不要听一些人胡说,那都是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于爱军嘴角一丝冷笑,“他于嘉平最怕查账,而你恰恰提出来,他不和你闹翻才真是怪了。”
“查账是于海提的意见……”
“于海叔提的意见难道就不是你的观点?只有查账才可以把于嘉平掀倒。你一直说于嘉平其实还不错,没有什么大错误。我真不知道你说的这个大错误是个什么概念,是杀人,还是放火?如果他真有那样的大错误,只怕不要你我管,早有公安局的人来管了。我说这几年别看于嘉平斯斯文文的,他们都说临界庄书记贪污了几十万,其实于嘉平还不知几个几十万呢。”于爱军气愤地说。
“那需要证据。”
“不查账哪来的证据?”
“查账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再说,人家好端端地站着,干嘛要去掀倒人家呢?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在外面说……”
“呵,把你吓得。”于爱军哼一声,“就你还能做官?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长江前浪推后浪’,这都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去乱说并不是怕他,而是怕被群众误解,以为我们为了争夺权力已经不择手段了。”王金凤解释说,“这就好比两个有矛盾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很容易叫人胡乱猜疑,甚至就是他们本人也会迷惑的。”王金凤略皱眉想一下,“就好比去年腊月于良友和于正平为摔扑克打架那件事,于正平好像还住院了……这事你是知道的,对吧?”王金凤看一眼于爱军,于爱军就点点头。“我听人说他俩本来就有点儿矛盾,这几年彼此关系仿佛好一些,那天他们摔扑克,于正平‘敌我不分’,结果错误地打了于良友一把牌,于良友因此就说他是故意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拌起嘴来,最后到底是大打出手了。”王金凤轻轻叹一口气,继续说道,“你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所以我们不乱说话,是为了防止发生误会。再说啦,‘长江前浪推后浪’说的是新老更替,可是于嘉平还不到退休年龄呢,我们怎么就好叫人下台去呢?”王金凤本来要说于嘉平还很年轻,话到嘴边又改口了。她以为这样的说法有些轻松,仿佛开玩笑似的。
“什么?”于爱军以为妻子的话简直不可理喻,干脆说道,“你等他退休做什么?你和于嘉平之间本来就是要一个去战胜另一个,这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你却糊里糊涂拿于正平和于良友摔扑克打比方,你这不是……”于爱军中断了挖苦妻子的语句。
“好吧,就算这个比方不合理,就算我们能把于嘉平掀下去,那么,你以为我就能成为草帽村的一把手?”
“至少你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办。”于爱军对妻子的糊涂很是气愤。“你就说吧,在村办公室里,于嘉平和你是一个心眼不是?”
“人家干嘛和我一个心眼?那他不是成了缺心眼了?”王金凤笑道。她最近瘦了,显得苗条,笑容愈发动人。可是于爱军似乎并不为之动容。
“不是,”于爱军一低头,马上又抬起头,“我不是说一个心眼,我是说,他有没有难为你?”
“于嘉平有于嘉平的办事原则……”
“你就干脆说他有没有难为你?”
“怎么说呢?我和他观点不同,”王金凤低头一寻思,“那不能说是难为……”
“我就知道,”于爱军放下筷子,“我相信街上那些传言不是真的,但是我也相信于嘉平不会不难为你。你说他那不是难为你,我敢保证说,于嘉平和你讨论工作绝不是本着把事情办好的原则同你讨论,或者说他就不会与你商讨工作,他就是为了给你制造麻烦。说到底,就是为了把你赶下台去,或者就是让你对他俯首帖耳起来,让他自己唱‘独角戏’。哼,他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我说,”于爱军眼睛一亮,“街上那些传言说不定就是他让他老婆出来说的。你看,自从你当选村长,他老婆刚刚组织起来的文艺队就解散了。她恨不得……”
“那个文艺队并没有解散,是因为人员组织不起来,再加上……”王金凤解释说。
“好,我们先不说文艺队的事。就说你吧。他和你正式办理交接手续了?”
王金凤不想对丈夫撒谎。
“不能说正式……”王金凤说。
“是了。”于爱军打断她的说话。“你是村长,这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干嘛还不和你办理交接?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你吗?他太拿你不识数(意思是于嘉平把王金凤当成了傻子)了。”于爱军气愤的眼睛里闪着火星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