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麦季过去以后,于嘉平和王金凤做了简单的交接,村两委成员也各自有了比较具体而明确的分工:于嘉平负责党政;王金凤负责村务;此二人总揽全局。 于海负责民事调解和土地建设;于海山负责财务。治安问题仍由于勘具体负责。办公室的安排也重新做了调整:于嘉平搬到外间和于海山合用靠南窗那张办公桌,于嘉平在里边,背对他以前的那间办公室的墙壁,面朝外间办公室的房门;于海山在外边——这是于海山身为支部委员该有的待遇,他同时作为村主管会计在于嘉平原来的办公室现在已经成为村财务室的内屋也占有一个办公位置,他平时就在那里办公。所以于嘉平其实是一个人占有一张办公桌。王金凤和于海在北边就是原来于海山和于朋用的那张桌子上办公。后墙只有一扇小窗户,光线不是太好,王金凤要求在冲门口的位置即桌子的东面办公,于海还要谦让,奈何王金凤一再坚持,于是就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这样王金凤和于嘉平对角线上打起了照面,彼此在桌子上的动作用不着故意就能看个清楚。
针对财务上出纳、报销的单据,两委会也全体通过,单据上必须同时有书记和村长的签名才可以有效。
村委会大印(公章)于嘉平没有交给王金凤,后来经不住于海(他认为王金凤没有讨要大印的勇气)的一再督促,他拿出打印。
“我认为这公章不该交给一个人保管,它代表一个委员会,所以每次使用它都应该得到村两委会的集体通过——至少村委会每个成员应该知道它将被如何使用。”于嘉平看着放在面前桌子上的大印说,“我这话并不是针对某个人,或者说不相信谁。应该说,我也包括其中。”
“书记说的话我真是越听越糊涂。村委会大印村长都没有资格保管,难不成我们某一个委员有这资格?”因为于海山长期在内间办公,于海暂时坐在于海山的办公椅子上,和于嘉平对脸。他话将说完的时候用眼睛瞟了一下坐在办公室中间的一张黄颜色的油漆已经斑驳的木头椅子上的王金凤。王金凤低着头,似乎在看脚上那双颜色新鲜的塑料凉鞋。于海摇摇头继续说道,“我不敢说自己有能力保管好这颗大印,但是我尊重全体村民的选择。大家既然把更多的票投给王金凤,这就说明大家信任王金凤,愿意并相信王金凤能够保管好、使用好这颗村委会大印。同样道理,我们村委会更应该相信我们的村长。”
于嘉平嘴角带着丝丝冷笑。
“我有说过不尊重全体村民的话吗?”他看着于海问。“我说过不信任我们这位村委会主任的话吗?我看副书记的意思是,我这个书记在村情事务上根本没有发言权。那么你这个副书记倒有发言权了?”于嘉平一拍桌子站起来。“作为村党支部书记,我不但有权利在村两委会上提意见,必要时候,我还可以否定所有意见……”于嘉平阴沉着脸没有接着说下去。
“凡是两委会成员都有发言权,但这并不表示你的发言有效!同样道理,凡是两委会成员都有否决权,但不是说只有你的否决有效!”于海也站起来,“我提醒于书记,讨论问题的时候吹胡子瞪眼睛没有用,拍桌子也没有用!”
“没有用是说你副书记说话没有用!”于嘉平把村委会大印从桌子上拿起来放到抽屉里。“这颗大印我可以不拿出来。”于嘉平因为大声说话嗓音有些嘶哑,他自己不觉,只是瞪大眼睛瞅着表情激动的于海。
于海真想走上前去从于嘉平手里把大印夺下来。
“于嘉平,你只手遮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冷静下来的于海口气和缓,可是更其刁钻。这说明他的冷静只是表面现象,他内心正暴风骤雨。“不要以为拿着那么一颗大印就是大权在手。”
这句话对于嘉平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大印不代表权力,这我知道,但我还是谢谢副书记的提醒。”于嘉平说话声音低下来,“我从没有想到我曾经历过只手遮天的时代,这种事情用来形容一个村官,简直是开玩笑一样。”于嘉平无比讥讽地冲于海一笑,接着看一眼已经抬起头的王金凤,“只有从来没有真正当过领导的人才会开这样的玩笑。只手遮天?疯子一般的话,真是奇怪,我做书记这么多年没有人在我面前说一句这样的话,在今天,在这种场合,竟然会有人发这种牢骚。是在挑唆,无中生有?还是终于忍无可忍了?但我觉得应该是我忍无可忍才对。”
“于书记,”于海略黑的脸膛因为盛夏的到来加了一分,此时因为阴沉更显得黑黢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呀。我理解你的惊奇,但你不该说那是疯话、牢骚话,要知道,我也奉陪你多少年了。我是怎样一个人相信于书记心里最清楚不过,反过来,我对于书记也不是说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应该说很清楚。”于嘉平一摆手打断于海,“我不知道于副书记什么时候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密探。选举之前村里几个人……”于嘉平看一眼已经站起来的王金凤。王金凤转身斜靠在椅子的一侧两手伸到背后捏着椅背,原本合身的衣裳因为这一扭曲的姿势显得紧绷,身体因此曲线玲珑,加上脸上神色紧张,秀目微启,巧嘴紧闭,丰满多肉的尖下巴尤其显得迷人。于嘉平似乎愣了一下,脑子在一秒钟里忘记自己要说的话,或者说将要发的感慨。我们不是说于嘉平对王金凤有些想入非非,事实上,他只是觉得王金凤哪里像一个村长,纯粹还是一个大龄女孩子。自从王金凤选上村长,于嘉平整日里坐卧不安,就是刚才的一撇使他尤其深刻地意识到,真正搅乱自己思绪的不是这个将要瓜分自己权力的女村长,而是于海。单单一个于海不足惧,单单一个女村长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但是他们两个联合起来,结果就不同了。从他们联合的这个角度看,于海是骨干。“闹上访……”于嘉平继续说道,“镇上到现在还有一张当时他们引以为证据的单据。这单据是怎么制造出来的,恐怕于副书记心里最清楚不过吧?”
“于书记何必‘指桑骂槐’?对于村里的账目,你我都心中有数。当初要求查账是于爱军和大友提出来的,因为你的不同意他们才闹到镇上。”于海有意说出于爱军的名字。“群众怀疑村里有人搞贪污,他们要求查账,这不能说是无理取闹。但是村里为什么就不敢给村民一个合情合理的答复?最后弄到上访。我说实在话,要不是我的阻止,怕那次上访真的会走到县里、市里去。这都是财务不能公开,弊病多年积累的结果。我今天旧事重提,王金凤作为新上任的村长就应该对我们村的账目做一个彻查,至少不要替人‘背黑锅’才行。”
“背黑锅?”于嘉平呵呵一笑,“我想于副书记是在说村主任的职责吧?职责在身必然就要担负责任,如果说担负责任就是‘背黑锅’,我建议于副书记还是辞职的好。无官一身轻,对不对?”
于嘉平显得冷静,这使得于海心里气愤,脸上却也淡漠下来。
“我辞职书记会得到什么好处吗?”于海冷笑问,“大概书记是在点拨村长吧?”于海看向不发一言的王金凤,“可惜,村长不太理解书记一番好意。那么,书记为什么不干脆对村长说说明白呢?”
于嘉平知道于海的用意。他也看一眼显得无动于衷的王金凤,心里暗笑。
“既然于副书记不怕‘背黑锅’,那么又何必替村主任担心思呢?我原来以为,于副书记是别有用心。你看,咱们村主任这么年轻,”说到这里,于嘉平看一眼仍然站着的王金凤,“漂亮,于副书记忍心把村主任当‘枪子’使唤?所谓‘不择手段’,我不知道副书记怎样理解?”
“我只是要求对村子里的账目来一个彻查,于书记何必转弯抹角说这么多话?该不是‘欲盖弥彰’吧?”于海把话题说回去。
“彻查?可以呀……”于嘉平忽而转过身朝里屋走去。“于海山……”他吆喝道。
“海山叔他没在办公室里呀。”于朋急急忙忙走出来说。才走进书记原来的办公室办公,于朋还有些不习惯,其实他刚才完全不必走出来。
于嘉平走回来,正待说话。
“于书记,查账的事以后再说。”王金凤说道,故意不去看于海。“我刚才听你们俩谈论村委会大印的事,说着说着就跑了题,你们说话急,我也插不上嘴。”于海满意地哼一声,坐回到椅子里。“我知道于书记是见我年轻,不放心。可是看于书记的意思又不愿意自己拿着那颗大印——我看于书记把大印甩到抽屉里的样子就能看出来。我就想问问书记,那这颗大印该放到哪里合适呢?”
“放到你抽屉里最合适。”于嘉平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点上一颗烟,慢条斯理地吐着烟圈说,“我并不反对这样做。但是我有我自己一套办事的方法,我考虑问题一向本着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尽管有些人并不这样认为,但是我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我觉得,我们两委会应该开会研究一下。这就是我的意见。”
“于海山去了镇上,不过也快回来了。”王金凤脸上神色认真,“我们现在就开个会预先讨论一下,等他回来我们再进一步商量。不可以吗,于书记?”见于嘉平胖脸紧绷,王金凤特别问道。
“可以,怎么不可以?我们也不差于海山一个人,就是直接表决也行。”于嘉平不满地说。
“于海叔,你说呢?”王金凤掉头向于海。
“我没有意见。”
“那么,于书记,你刚才说你的办事原则是公开、公平、公正,这是好事。我想,如果我们本着这个原则办事,那颗村委会大印该放在哪里呢?”王金凤倚着椅背说。
“于副书记的意思呢?”于嘉平突然问于海。于海略沉吟一下,觉得自己不表态不好,表态也不好。
“大概于书记已经有了打算,不如直接讲出来大家参考一下。”于海把问题扔回去。
“不,我没有打算。”于嘉平直接说,“主任的意思呢?要是大家都拿不出个好办法,那就等于海山回来咱们在商议。”
王金凤看看于海,又扭头看着于嘉平。
“办法不是没有。于书记一提到于海山我就想起一个来。我觉得村委会大印就放到财务室里,由于海山保管。他是支部委员,又是村里的主管会计,无论从职务、资格还是性格等方面都应该是值得我们放心并且信任的。”王金凤说道。
听了王金凤的话,于海头脑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你怎么这么傻!第二个念头接踵而至:果然是女人心思慎密。于海是这样理解王金凤的心思:一次性从于嘉平手里夺下大印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以先转入于海山手里。于海山是于嘉平的心腹,因而大印放在于海山手里他非常放心,意思仿佛在自己手里一样。但对于自己这边,于海山那儿不过一个中转站而已,——这正如一场大战不可能由一场小的战役一下子取得胜利一样,但是这场小的战役却是最终赢得大战胜利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前奏,敌人并没有发现其中的奥妙,但是对于我们却是值得庆贺。——这看起来是自己和王金凤做出了让步,实际上是于嘉平放弃了对村委会大印的掌握。
于海内心有了这种算计,深怕于嘉平识破王金凤的心思。
“村委会大印就该保存在村长的手里。”于海故弄玄虚说,“不过书记和村长认为这样子好,我是没有意见的。”
王金凤诧异地看于海一眼:他认为于海在这个问题上是不应该弃权的。事实上,王金凤提出这样的意见并非尽如于海所料。她认为村委会大印放在于海山那里可以让于嘉平放心,减少许多顾虑,有利于今后自己在村两委中顺利开展工作。而且,这样做对自己也并没有什么不方便。这就是王金凤的所思所想。她本着团结两委会的目标开始迈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