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丧钟为谁而鸣
今天是公元2007年2月12日,农历腊月25,离传统的春节还有5天。
早上开风后,9号的在押人员都在风场里跑步。与其说是跑步,倒不如说是在集体跺脚取暖,风场里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踩踏地板的声音,还夹杂着铁链的“嗤嗤”声。
田大壮拖着脚镣跟着大家跑得很欢,丝毫没有预感到死神正在一步步临近。
“梆梆梆”,风窗不知被谁打开了,“周扬——”内劳的新组长佟伟在门外叫唤。
周扬忙走上前去,隔着风门问道:“大伟,什么事?”
佟伟的表情有些古怪,他向周扬挤挤眼睛,示意周扬把耳朵贴上去。
周扬照做之后,听见佟伟小声说道:“龙干说了,让你把田大壮身上的火机和烟收了,等下他要被执行了。”佟伟说完,“啪”的一下就把风窗关了。
周扬望着被关掉的风窗,楞了几秒钟,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来了,就是今天了……他望了一眼在风场跑得很卖劲的田大壮,突然感到胸中一阵刺痛。
晨跑后,周扬照例和田大壮坐在一起,然后给他点了一支烟。田大壮很享受地吸了一口后,又把烟递给了周扬,周扬也吸了一口,又递回给田大壮。两人就这样轮流着吸,直到那支香烟被吸到了尽头。由于外劳的向东刑满释放走后,9号监室的货(香烟)开始由外劳的一个负责勤杂工种的老费供应,但是这个老费胃口很大,几乎垄断了监区里半数以上号室的供货,这让其他的一些劳动号很是眼红,后来被人举报到了所里,老费遂被打进了号。由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致使9号等监室香烟直接断货,眼看就要过年了,而号里的存货已经不多了。所以,号里的香烟极为紧缺,基本上都是一支烟两人或者更多人一起吸。
周扬对田大壮说:“把火机和烟给我。”
田大壮不解:“放在我身上不是一样么?”
周扬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今天要查监。”
田大壮听后,不再犹豫,忙把火机和烟一股脑地掏了出来。周扬为了演得逼真一些,就让小廖他们几个搭了人梯把这些违禁品放在了监室内那高高的窗台上。
这时,田大壮突然冒了一句,“上星期不是刚查过吗?”
大约十分钟过后,风门“咣当”一声开了。“集合——”负责口令的小廖一声高呼,9号的所有人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风场内。
龙勇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紧接着,值班的李干,还有其他号的好几个管好干部也陆续走了进来,每个人表情都十分严肃。不同往常“查监”的是还有两名荷枪实弹的武装。
龙勇向田大壮招招手,示意他出列,然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田大壮,换衣服吧。”
田大壮一霎间已经全部明白了,他显得出奇的平静,轻轻地应了一声“诶。”然后就拖着脚镣走进了监室。其他在押人员一动不动,仍然在风场内站得笔直。
几分钟后,田大壮一身西装革履地走了出来,他面带微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每一个人说到:“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提前把这身行头用开水烫了一遍,嘿嘿……”
这时,龙勇的声音显得有一些沙哑,“田大壮,面对现实吧。不要丢了9号的脸。”
田大壮重重地点了点头,气氛显得有些压抑,他接过龙勇手中剃须刀,仔细地刮着脸上的胡须,动作丝毫不乱,井井有条。所有的干部都静静地看着他,唯有龙勇背过身去。
田大壮刮完了胡须,开始向号中的人一一握手道别,“廖小杰,你这个年龄应该是读书的年纪,出去之后别忘了我给你说的话,知识改变命运。”
小廖眼中噙满了泪花,带着哭腔说道:“田大哥,我会的。”
“赵德志,你要是去到XX农场,就去找胜哥,就说你是我田大壮的朋友,我已经给他写过信了,他应该会照顾你的。”
赵德志是一个老实巴交地农民,此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张口竟然“哇哇”地哭出声来。
然后对于其他人,田大壮都一一作别,他拖着脚镣走过每个人的身前,都传来一声声细如蚊蝇地抽泣。
最后,田大壮来到周扬身前,周扬张口想说什么,田大壮却摆摆手,“你说的没错,我一点都不像爱德蒙.堂泰斯,我更像是卡西莫多,只是一个可怜的敲钟人罢了。敲钟?哈哈,今天丧钟为我而鸣……”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感谢你在我最后的时日和我聊爱德蒙.堂泰斯,聊卡西莫多和爱斯美拉达……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有朝一日你从这里走出去,你就会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说完他又拍了拍周扬的肩膀,然后毅然转身,向风门外走去……”
下午,龙勇又进监一回,拿走了田大壮的日记本,临走时告诉大家,田大壮去的很痛快,只打了一枪,不像和他一起执行的另外一个死刑犯,打了4枪才死。
晚上收风后,周扬在日记本上这样写到:
“死,这是一个可怕的字眼,也正是因为了解了它的含义也才感觉到它的狰狞可怖,每每看见总会让人战栗。其实想想也并不可怕,这只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过程而已,人都会走到这一终极。人,为什么会怕死,是痛吗?我想不是,而应该是永远不会再有痛的感觉,失去了知觉,却不是暂时的,而是永远的失去,不复存在。
而生命也因为它仅有一次而变得可贵,对生命地珍惜也就变得尤为重要。我们因为有了生命而有了感知,感知这世间的一起,友情,爱情,亲情。
金钱,名誉,地位,七情六欲随着生命的跳动而跳动,继而升华,直到升华成那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然而,一旦生命终止时,这一切也就终止了。
如何去把握这仅有一次的生命,成为了我们必须做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我们无力让它无休止地延续,更无力让它再重来,我们只能在它逝去的过程中,充分去延伸因生命的出现而发生的东西,我们唯有尽情而又贪婪地享受这一过程才会让自己的人生无憾……”
2007年2月14日,看守所的在押人员们都翘首以待,但盼望的并不是所谓的情人节,而是因为今天是周三,是亲属接见日。
周扬感到心要比平时跳得厉害,他总预感程晓磊该来看他了,缘于上次接见母亲告诉他程晓磊已经学习回来了。
然而,到了周扬接见时,他依然没有看见让他朝思暮想的身影,这回来的是周扬的父亲周树林和他进来后第一次出现的人——程晓磊的父亲程宏。
由于程宏的关系,周扬有幸在提审室接见,这让他多少有些欣慰。
周树林向往前一样给周扬说了案子最新的进展情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检察院的起诉书将在年后就会下来,周扬在得到这个消息后,还是小小地激动了一把。毕竟在看守所里等司法程序还是很难熬的,不管结果怎样,总好过原地踏步。
程宏在一旁一直没有太多说话,也只是只言片语地嘘寒问暖。周扬终于忍不住问:“程叔叔,晓磊怎么没来?”
程宏才显得面有难色,只好看向周树林,周树林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出去,让自己来说,于是,程宏转身出了提审室。
周扬隐隐感觉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他还是静静地等着父亲先开口。
周树林看了看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儿子,脸上肤色可能因为长时间得不到阳光的照射而呈现出有些病态的苍白,嘴角和下巴也冒起了微微的胡须,尽管眸子依然清澈,但是仍然掩饰不了一丝颓废和犹豫。他感觉有些心痛,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内心足够强大,但是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终于,周树林下了决心,“扬扬,你是我的儿子,作为我的儿子,就要做到敢担当。”
周扬从看到程宏地回避和此时感觉到父亲的话中有话,就隐隐猜到了一些,他表现得很平静,“爸爸,其实我早想好了一件事,一直想通过你们向晓磊说,或者向她的父母说,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这回轮到周树林有一丝惊诧,周扬继续平静地说到:“从我踏进这里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和晓磊不可能了,我没有自私到用自己的欣慰去剥夺别人的幸福。而且我也知道晓磊父母的想法,现在已经是门不当户不对了,他们不可能再同意晓磊继续和我在一起。我之所以一直没说,是因为不想伤害到晓磊,不过,从现在来看,她还是始终违背不了她父母的意愿。我原想她今天会来,我会当面给她说清楚,可是没想到她连见我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周树林很想说出实情,但是转念一想,终究没有说出来,却说到:“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说明你是我的儿子,懂得了什么是担当。”
周扬说:“监室里的男人就应该让爱情走开,在这个没有阳光,没有自由,没有自尊,没有欢乐的世界,作为一个男人,应该远离他的爱情。爱一个人并不是要拥有她,而是让她能有选择的幸福。”
周树林闭上了眼,而程宏亦在提审室门外忍不住泪水打湿了眼眶。
周扬走后,程宏握着周树林的手有些激动,“老周,谢谢你。”他也按照周树林的叮嘱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因为他觉得目的已经达到,至于真相在这一刻并不重要。
周扬回到号里,又一次翻开了日记本,这样写到:
“坐在冰冷的监室,每当想起她,我都会心灵颤抖。但是,我知道她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即使抱她亦不敢用力,因为稍一用力,梦就会醒来,睁开眼只是密不透风的高墙……
不久的将来,我的命运就会来临,当一切都要发生时,是谁也逃不掉的,尽管——
我很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