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祠堂要改建成小学,队里的保管室需要重新砌。秋收后,云鹏组织一部分人在选好的一块六分田里和泥做砖,一部分人上山砍柴。砖窑是早些年建的,稍加修整就可以点火烧窑。
说也奇怪,秋后没下一场雨,连阴天都少,似六月伏天的太阳亮晃晃的,让人不敢取下草帽抬头瞄一眼南飞的雁子。
继茂戴着一顶脱了线的旧草帽,那鲶鱼嘴巴样的缝隙里漏进的一丝丝风,根本不能吹干他满脸的汗水。为了不让汗水“咬”到眼睛,他用一根稻草歪系在额头上,将汗水顺着稻草往脖子里流。
他抓起一把干柴灰均匀地撒在木制的砖模里,接过驴毛子递来的一大坨泥巴,高高地举过头顶,“啪”地拍进去,两个大拇指将泥巴挤满四角,然后用细铁丝攀着的弯弓削去多余的泥巴,松开砖模的活扣,一块棱角分明的砖坯就出来了。
“呃,继茂哥,她的味道好不?”驴毛子托着一坨泥巴凑过来,望着刚从继茂手里接过砖坯去堆码晾晒的兰子,一脸痞笑地问。
继茂只顾清理砖模,往里撒柴灰去了,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你说么哩呀?”继茂接住驴毛子手里的泥巴,问。
“你看兰子,前后两头翘,味道肯定好,是不?”驴毛子说着,仿佛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趁驴毛子脑壳还没缩回,继茂举起泥巴,猛地砸上去。
“狗日的驴毛子,再给老子歪七咧八放你姆妈的骚屁,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驴毛子脑壳上的草帽被砸落在地上,他想不到继茂会发这么大的火。
“跟你开个玩笑,发么哩火啰!”驴毛子捡起草帽,剥去粘在草帽上的泥巴。这坨泥巴虽说没砸痛脑壳,也有蛮重。高出他半个脑壳的继茂让他没有还手对打的想法,只得熄火。
旁边和泥、搬砖的男女围上来,问是怎么回事,继茂和驴毛子都不作答。兰子远远地看着,猜想多少与自己有关。
云鹏一喊收工,肚子早已饿扁了的男男女女像鸡崽子被黄鼠狼撵了一样,喝哧喝哧往家里跑。
继茂蹲在新挖的水池边不急不慌地清洗砖模子。他反正是一个人,锅里有碗早晨的剩饭,不急着回家做饭。
兰子从他身边走过,对他说:“继茂哥,下午你早点来,我帮你把褂子补补。”
兰子回家吃完饭,把穿好了线的针别在袖子上,拿把锄头出门。
“出工还早呢,兰子。”莲娭毑说。
“我去菜园里看看,草又长得好高哒。”兰子回答时有点心虚。
继茂比兰子先到,正蹲在田坎边抽烟。他见兰子来了,站起来问:“你拿把锄头搞么哩呀?”
兰子没有回答他的话,放下锄头,说:“你把褂子脱下来哈!”,话一出口,她觉得不妥,连忙补上一句:“莫脱,就穿在身上。”
继茂蹲着身子,兰子抽出别在袖口上的针线,弯下腰,缝补他肩上和肘部的破处。
“继茂哥,一个人过日子难呢,再去找一个吧!”兰子说。
“到哪里去找呀?唉,一个人过,也道静。”继茂吐掉嘴上的烟头,淡淡地略带忧伤地说。
正午特别躁热,从继茂身上蒸发的浓烈的汗味直冲兰子的鼻孔,她觉得这汗味比八月桂还好闻。
“补好哒?”
“嗯。”
兰子低头用牙齿去咬断线头时,嘴唇碰到继茂的肩膀,全身立刻不由自主地触动了一下,她慌忙将缝衣针别在袖子上,扛起锄头快步去了自己的菜地。
听兰子说要上山去砍柴,队长云鹏有些不解。一天要四担柴呢,附近山上的柴都被砍光了,只有下塘村反背的山上有柴砍。来回的路远,一个男劳力砍四担都有蛮吃力,可兰子她?
既然兰子坚持,云鹏同意了。云鹏对兰子说,你一天砍三担就行了。男劳力一天十分工,而女劳力一天只有七分,兰子一天砍三担柴没占便宜,更不算是照顾。
兰子喜欢一个人在山林里呼吸自由流淌的清新空气,听风声、听鸟声、听自己的心声,她甚至希望时间永远静止,让自己变成山上的一棵树、一蔸草、一块石头。
大雁大雁往南飞,
赶到衡山赶庙会。
庙里烧着香,
熏得大雁流眼泪,
菩萨说,大雁大雁你莫哭,
我保佑你荣华又富贵。
大雁说,荣华富贵我不要,
只想早点把家回。
……
一群大雁齐声鸣叫着从头顶飞过,伸展的翅膀轻轻地、优雅地拍击瓦兰瓦兰的天空,梳理并点缀这辽阔寂寥的苍穹。兰子抬起头,从树丛的空隙里,她看得心里一阵阵驿动。她丢下柴刀,张开双臂,模仿大雁的翅膀,上下轻轻地摆动。雁影远去,那鸣叫的声音依然慰藉着她的耳膜,亦如当年被姆妈的歌谣送进甜美温馨的梦乡……
挑着柴禾行走在弯曲的田间小路上,兰子整个人几乎被树叶和枝条包裹。远远地看,就是一个缓缓移动的小柴垛。
她重复地哼唱着姆妈教给她的这首儿歌,心里回味着当年的甜蜜。
当着香秀的面,兰子将肩上的柴禾卸在临近砖窑边上的一块堆满柴草的旱田里。她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汗水,望着香秀笑笑,香秀拿出一个小本子,在兰子的名字下划完“正”字后,对着兰子也笑笑,但她笑得很勉强。
太阳将最后一抹余辉披在山尖上,直接而又柔和。如古画里的村子上空散漫着灰白色炊烟,衬托出层次分明的山峦。再远处,是黛色的天空和几颗稀疏的星星。兰子站在田坎上,久久地凝视着这幅暮景,眼睛明亮又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