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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寒从脚下起。继茂穿着既软和又厚实的新棉鞋,全身暖洋洋的。
    中午开完饭,食堂里安静了。蒸晚饭前的一个多时辰食堂的人可以自由活动,或回家,或就近串门与老人们扯闲谈。继茂回家时总要弯一截路,顺便去兰子家看看。缸里的水不多了,他捡起扁担二话去挑,干块柴堆少了,他轮起长柄斧头去劈。兰子阻止了好几次没能阻止得住,后来也就随他去了。只有静儿心里越来越嫉恨,胜过当年兰子恨大志。
    阳雀子的叫声高低错落、婉转动听,它们拍打着小巧得不成比例的翅膀,在低矮的“狗崽刺”树上跳上跳下,嬉戏喧闹。“狗崽刺”是一种常青的小灌木,叶子光滑而厚实,呈长五边形的每个角上长着锋利的刺,常被人栽在菜园四周做为阻止野猫、黄鼠狼进入的篱樊,至于鸡呀狗的,就更不敢去碰它。
    兰子拖把椅子坐在阶级上,四周没有一丝风,太阳透过薄云,那耗去了一些热量的光线均匀地涂抹在她身上,依然很温暖。她享受着久违的阳光,眯着眼睛以一种极好的心情去观赏阳雀子们在长满针刺小树枝上鸣啾跳跃。这应该是只阳雀子姆妈带着自己的崽女在玩耍吧?可体型差不多大小的阳雀子让兰子分不出哪只是做“姆妈”的。她忽然间有点担心,生怕跳跃的阳雀子被锋利的针刺划伤翅膀和脚腂。一只阳雀子站在树枝最高处,斜着乳黄色尖喙与兰子对视,显得老练而沉着。兰子猜想,这只鸟应该就是为首的“姆妈”。她扬扬手,本意是想给它打个招呼,不曾那鸟“扑棱”一声腾空飞起,所有的阳雀子也随之旋风般远去,一齐扎入山丘处还未返青的草丛中。
    静儿和盛祖上学去了,屋里只剩兰子,太清静容易让人心里产生莫名的念头,一群阳雀子被兰子无意中赶跑了,虽然显得更加冷清,但也让她少了那份额外的担心。
    她用一只手掌举在额前,看太阳在薄云里穿行,仿佛自己飘若浮云。当看到一个小山峰连着另一个小山峰,将自己困在这个狭窄圆圈里时,倒觉得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全感。
    坐累了,兰子想起身到床上躺会。她抬头看见两只交尾的狗拉拉扯扯到了禾场边。兰子感到特晦气,捡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朝那两只狗砸去,石头正好砸在公狗的背上,它“嗷”叫着挣脱身子逃了。
    石头怎么这么准确地砸中了公狗呢?兰子想:天意!
    兰子原本晴朗的心情一下子阴沉下来。
    刚进堂屋,兰子听见继茂在外面叫她,她走出来给继茂打招呼。
    “细伢子都读书去哒?”继茂问得勉强。
    “嗯呢。”兰子回答得干脆,她不打算请继茂进屋里去坐。
    继茂站在禾场中央说:“你一个人在屋多注意点哈,有么哩事就打发细伢子来喊我。”说完转身离开。
    “好呢!”兰子对着他的背影应了一声。
    这几天,兰子感到身子越来越沉,除了懒得行动,就是困,想睡觉,一闭眼尽做些稀奇古怪的梦,可一醒来,又忘记了梦里的情景。
    接生婆冬娭毑来看过兰子两次,兰子并没有表现出临产前的征兆。她自己心里有数,每次都很感激地把冬娭毑送出大门口。
    虽然还是初春,但气温已经回升。静儿和盛祖吃完中饭上学去后,兰子想洗个澡,让身子舒服清爽一些。
    兰子弯腰从缸里舀了一桶冷水,当她将水桶使劲提上齐腰高的灶台时,却感到肚子往下一沉。她连忙将水倒进大锅里,放下木桶,感到肚子有种往下坠落似的痛。
    她点燃一把柴草塞进灶膛里,顺势坐在椅子上。痛感在慢慢加剧,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脸颊上滑掉。兰子知道自己马上要生了。
    兰子强忍着疼痛,强撑着身子,将大门闩好,然后从柜里找出盛祖用过的尿布、小包被和一把剪刀,回到堂屋,又将洗澡盆移到灶台边。她用手试试水温,再一勺一勺舀进盆边的水桶里。
    脱下裤衩,兰子趴开双腿坐在木盆边的椅子上,她双手死死地抓紧椅子的边沿,不至于让身子滑落地面。
    继茂收拾完食堂杂事,照例在回家时来看兰子。继茂现在是站着一根桩,躺倒桩一根的人,他回家是幌子,他是放心不下兰子。
    他来到兰子家的禾场边,见大门紧闭,心里很奇怪。
    是不是兰子睡了?继茂离开时忍不住又走到大门边,他贴着门缝往里看去,发现兰子背对大门坐着,两条腿搁在木盆边沿上,并且听到了她那低沉的、痛苦的呻吟……
    这一幕让继茂十分意外。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发疯似的往冬娭毑家里跑去!
    当继茂搀着冬娭毑一路小跑赶到兰子家时,兰子已经将毛毛包在襁褓里了。
    继茂没有进屋,拔脚赶往水库工地。
    莲娭毑到家时已经是下半夜了。静儿和盛祖站在床边,冬娭毑坐在床尾,东明的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红糖和鸡蛋,她正一勺一勺地喂着兰子。
    “莲娭毑,恭喜你又得了个大胖孙子!”冬娭毑说。
    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的莲娭毑对冬娭毑和东明奶奶说:“真是把你们呷亏哒呢!”她往前移了移,看见了兰子一张苍白疲惫的脸和满脸绛红皱纹的孙伢子。
    “姆妈,你这么晚还回来哒?”兰子声音很轻,全身虚脱得没有一点力气。
    “兰子啊,让你受苦哒!”莲娭毑的声音哽塞,眼圈已经红了。冬娭毑站起来望着兰子对莲娭毑说:“莲娭毑,你媳妇真敖呢,我活到七十多岁还冇听说过。”
    “嗯呢,嗯呢!”莲娭毑在路上听继茂说了些枝节。她望着兰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食堂里煮的“泡泡饭”现在只有了半缽,一天从半斤米减到了三两,酸菜掉进水里也见不到半点油星子。
    静儿和盛祖放学后直接去食堂端饭回家, 静儿捧着缽子赶紧往家走,可盛祖饿得慌,回到家里两只空缽子只剩下他舔过的痕迹。
    一开始莲娭毑还瞒着兰子,兰子是听到静儿骂盛祖“你呷哒死,一个人呷两缽饭”时,才知道真正的饥荒已经到来。
    莲娭毑每天抽空到山边地头摘些野芹菜、马齿苋、蕨苗回来,用开水焯熟后,切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盛在碗里,一个人躲着吃。
    一天中午过后,静儿和盛祖上学去了,莲娭毑从橱柜里端出一碗紫黑色的马齿苋吃,兰子突然走进灶屋,让莲娭毑无法回避。
    “姆妈,你天天呷的都是这些?”
    莲娭毑咽下口里的马齿苋,看着手里的碗,不晓得是端着好,还是放下好。她尴尬地笑笑:“这马齿苋还是有蛮好呷呢!”
    晚上放学的时候,兰子把盛祖堵在大门口,她夺过他手里的两个空缽子,盛祖一看这架势,估计不妙,想逃也已经晚了。兰子将盛祖摁倒在门凳上,操起一根手指粗的竹条,照着他屁股上一顿乱抽。
    莲娭毑听到盛祖的哭叫声,抬头用眼睛询问静儿:盛祖在学堂里犯事了?静儿脸上没丝毫反应。
    ;   莲娭毑跑到大门口一把抓住兰子扬起竹条的手:“你打他做么哩?”
    “看他还这么贪心好呷不!”
    “是我要他呷的!”莲娭毑生气地夺了兰子手中的竹条,甩在禾场边上的水沟里。剩下的一缽子饭兰子没有吃,她斜躺在床上给小毛毛喂奶。以前一个能将小毛毛喂饱,现在两个的奶水还不够小毛毛吃。年年都是种田吃饭,这一没遭灾,二没少种,今年哪么就没饭吃了呢?大人还好点,细伢崽哪么办?
    兰子不敢再往后面想。
    一顿“笋子炒肉”,让盛祖的屁股火辣辣的痛。由于当时的挣扎,小腿上挨的那一下让他走路有点变形。他走进食堂,让继茂看出来了。盛祖把自己挨打的事说了个大概。
    “兰子!”
    兰子放下正在呷奶的小毛毛从睡房里出来,看见继茂站在堂屋中央。
    “噢,是继茂哥呀!”兰子扣好棉袄扣子,笑着给他打招呼。
    “莲娭毑呢?”继茂问。
    “可能是出去挖野菜去哒,你找她有事?”
    “冇呢,冇呢。”继茂径直走到灶屋里,从自己空洞的棉袄里掏出一个缽子,将饭扣在桌子上的一个空碗里。
    “继茂哥,这不行,这不行呢,我们不能呷你的饭。”兰子拽住继茂的袖子,阻止他。
    “断粮三年也饿不死伙头军啊!”继茂说着将空缽子塞回棉袄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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