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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节

    连续几次耸起又瘫软的兆朋让兰子也疲倦不堪。兰子刚刚睡着不久,外面传来“叭!叭!”的枪声,紧接着是零乱的脚步和惊恐的叫喊声。
    “躲兵啦!躲兵啦!”
    瘫软在床的兆明一跃而起,对兰子喊“快起身,躲兵啦!”
    当兰子从被窝里爬出来时,兆明早已跑出了大门。
    天已经大亮,兰子穿着单衣单裤跑大门口,一时辨不出东南西北。隔着几块稻田就是一座小山,她来不及多想,直径往那小山上跑。
    一个日本骑兵远远地发现了兰子,他纵马追赶过来,把兰子堵在禾蔸泛着白霜的稻田中央。
    兰子惊叫着左冲右突,终被跳下马来的日本骑兵扑倒在地。兰子已经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她的衣服被撕开,身子被死死地压住。此时她唯一想到的就是死。
    日本骑兵腾开一只手,将马的缰绳系在自己脚踝上,羞恨难当的兰子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浸满血迹的帕子遮在自己的脸上!
    顷刻,那匹高大的东洋马一声嘶叫,撒开蹄子狂奔起来。缰绳绑在脚脖子上的日本骑兵被东洋马倒拖着,从田坎拖到路上,又从路上拖进水沟……
    兰子拚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爬进山上的树丛里,她躺在散发腐烂发霉气味的枯叶上,如死人一般。
    兆明回家找不见兰子,急得团团转。
    中午时分,兰子摇摇晃晃地进门,兆明忙上前搀扶:“兰子,你躲到哪里去哒?”兰子甩开他的手,倒在零乱的床上。
    一吓一冷一累,兰子晕睡过去。
    听见儿子兆明的说话声,兰子的婆婆从自己屋里跑过来。她挤开给兰子盖被子的兆明,用手摸了摸兰子火样烫手的额头,对旁边的兆明说:“你赶快去用罐子熬点生姜水,让她发发汗。”
    兆明说:“是用大罐还是用小罐?”
    “你呀!你呀!”兰子的婆婆一手扒开兆明,转身出屋。他见到兰子的公公站在门外往里张望,一把推开他:“冇看见过?你去热饭热菜撒!”
    兰子的婆婆叫莲珍,五十多岁,脸和身子一样,又大又圆,发髻上盘着一条黑头巾。她手脚麻利,快人快语,外人都称她“莲娭毑”
    莲娭毑打来一盆热水,帮兰子擦洗了手脸。兰子微微地睁开眼睛,她清楚这应该就是自己的婆婆,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兰子啊,你看你一进家门就遭了这样的罪,莫性急呀,等会姆妈给你熬点生姜汤,喝哒会好些的。”
    兰子听到“姆妈”这两个字,泪水不知不觉从眼角流了下来。
    莲娭毑端着盆出门,兆明跟在后面。
    “你这个化孙子,你有么哩用?只顾自己跑,把新进门的媳妇一个人丢在屋里,你和你爹一个卵德性,真是冤枉成了个男人!”莲娭毑骂儿子,连带将老公也数落了一顿。
    兰子的公公叫王兴榜,别人都叫他“榜爹”。快六十岁的榜爹从锅里端下热气腾腾的蒸笼,自言自语地说:“你骂崽就骂崽,扯到我搞么哩!”
    望着有些干瘦、老实巴巴的榜爹,莲娭毑又好气又好笑:“真冇走一点样,落片树叶怕打破脑壳。今天要是兰子出了么哩事,看如何交待得了!”
    兆明晓得不避开还要挨骂,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莲娭毑要兆明去找嫂子讨了一勺子红糖,然后将姜汤端来给兰子喝。
    晚饭后,兆明的哥哥兆新领着婆娘香秀和崽女过来探望弟媳,见兰子仍躺在床上没起来,就坐在灶屋里与爹妈和兆明说话。
    “今天早晨来的那队日本骑兵是路过的,都冇进屋呢。”兆新说。
    莲娭毑说:“这哪个搞得清日本兵进不进屋,万一进屋你还跑得脱身?”
    “姆妈吔,刚才我听路过的下堂屋里的人说,有个日本兵被马拖死哒,那脑壳都破哒,血糊隆咚,最后是被横绑在马背上驮走的。”香秀一把鼻涕甩在柴灰里,将两个捏鼻子的手指在椅子脚上擦了擦,继续说:“亏得是摔死的,若是被游击挺进队在这里打死的,我们这里肯定要遭大殃。”
    兆新又说起昨夜里抬轿人告诉他的稀奇事,把一家老小听傻了。
    兰子知道自己是患上了风寒,只要出身汗才会好。她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里,感到一双手在摸她。兰子使劲地推开兆明,用被子裹紧身子,不让那双手再伸进来。
    出了一身汗,兰子觉得舒服些。
    兆明早晨起床后不见了影子。
    莲娭毑端来煮好的一碗绿豆皮。兰子一天两夜没吃东西,肚子正饿着,连忙接过碗筷,最后连汤也一起喝了。她将空碗递给莲娭毑时,叫了声:“姆妈!”
    莲娭毑坐在床边,接过碗,说:“兰子啊,感觉人好些了吗?”
    “嗯!”兰子点了一下头。
    “那你再好好睡会,莫急着起床。”
    兰子见婆婆出门时关好了房门,又缩回被子里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兰子被吵醒了。婆婆在用竹响筒赶鸡,她一边赶一边骂:“还是只新鸡婆呢,蛋花都冇得,就让外面的野公鸡占哒!”
    鸡被赶得四处乱窜,发出“咯咯”的叫声。
    中饭、晚饭没有人来叫兰子。兰子肚子不饿,一身软软的也没有起床。她在考虑明天是回平塘村呢,还是回姐姐家?按理是回姐姐家,她是从那里嫁出来的。想到可以看到姐姐和两个小外甥了,心里有点激动。
    这天晚上,兆明很晚才回来,他进屋就和衣睡了。他没有伸手去摸兰子,兰子也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三天,兰子醒得很早,她到灶屋里烧了一大锅水,到新房里洗了个澡。等炒热饭菜,才去叫醒兆明。
    兆明慢腾腾、极不情愿地爬起床。兰子已经给他倒好了洗脸水,又端上一盆热水到公公婆婆的房间里。
    公公婆婆还没起床,兰子将盆热水放在地上,对着蚊帐里的公公婆婆说:“爹、姆妈,我给你们倒了洗脸水,饭菜也弄好哒。”
    莲娭毑用鼻子“嗯”了一声。
    兰子尴尬地退了出来,她弄不懂婆婆怎么忽然对她这么冷淡。
    回门礼早就准备好了,放在堂屋的大方桌上。兆明提起径直出门,兰子忙跟上去,她不想让邻居们看出点什么。
    兰子和兆明赶到石山冲时已是中午。桃子老远迎上去,笑着接过兆明手上的装着回门礼的竹篮。
    兰子介绍说:“这个是兆明。”
    桃子说:“晓得是我妹夫呢!”
    兰子又介绍说:“这是我姐姐!”
    “姐姐!”兆明算是给桃子打过招呼。
    兰子跑进屋,从摇篮里抱起小外甥女,在她胖乎乎的脸上亲了一下:“叫姨妈,会叫姨妈么?”
    “姨妈,姨妈!”卫伢崽站在兰子后面叫。
    兰子弯下腰又在卫伢崽脸上亲了下,一手抱着外甥女,一手牵着卫伢崽去看他们的爷爷、奶奶。
    桃子给兆明泡了杯茶,安顿好他后,将兰子领到了另一间房里。
    “兰子,冇见红呀?”
    “见红哒呀。”兰子一脸羞红。
    “那是哪么一回事呢?”
    “……”
    “说呀?”桃子急了。
    兰子将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早晨所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对桃子说了。
    桃子很生气,觉得兆明家里不应该这么看轻自己的妹妹。她也埋怨兰子:“昨天或者今天早晨,你哪么不把那帕子给你婆婆看呢?”
    “他们又不是不晓得我病哒,打摆子呢。怪不得他姆妈这两天对我那个样子,我心里觉得自己清白就行哒!”兰子的声音大了起来。
    “唉!”桃子先忍住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公公婆婆听到。
    吃完饭,兆明说要回去,桃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挽留。妹妹已是人家屋里的人了,不想留他,也自然而然留不得妹妹。
    望着兰子渐行渐远的身影,桃子心里很难过。
    回来的路上,兰子一个人往前直冲,她不想搭理自己的男人。兆明在后面跟着,他几次想与兰子开腔说话,但看到她的脸色,把话又咽了回去。
    想起这两天所发生的事和姐姐所说的话,兰子越想越气。走进山岔口,兰子转身横在路中间:“王兆明,我问你,我哪点对不起你,哪点又对不起你王家呀?”
    兆明被兰子突然的举动和责问弄得不知所措,他怔怔地望着兰子。
    “我嫁到你们王家不是黄花闺女啊?!”兰子硬是把这句本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兆明回避着兰子的目光,双手握着空竹篮,嘁嘁地说:“我又冇说你不是黄花闺女。”
    兰子气愤地夺下兆明手中的空竹篮,将它摔在地上:“那你说是为么哩,我姐姐都晓得哒,这让我以后哪么做人啊?!”
    “你说呀!说呀!”兰子逼着兆明说清楚。
    “昨天嫂子听村里的人说你被日本兵那个哒,是她告诉姆妈的。”
    兰子一听,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上前扶住兰子的兆明被一把推开。
    缓过一口气,兰子流着眼泪说:“王兆明,你还算是个男人呀?你不管我,只顾自己跑,你有一点良心吗?你听好啊,我要是让日本兵糟蹋哒,我早吊死在那山上,做鬼也不会登你家的门!”说完,兰子坐在路上大哭起来。
    兆明想起前天早晨自己的行为,觉得是对不起兰子,现在听兰子这么一说,也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心里开始怨起那无聊乱嚼舌头的人。
    “兰子,你莫哭哒,前天早晨我也是哧慌哒神,这两天我后悔死哒。我回去跟姆妈说冇得那么回事,我要找出那烂舌头的,要他脱不了皮!”兆明把兰子扶起来,兰子用手拍拍屁股上的灰,止住了抽泣。
    兰子似乎感到一丝安慰。她捡起竹篮,再没甩开兆明牵她的手。
    兰子想:被日本兵糟蹋的这码子事靠自己的嘴巴是说不清楚的,假若像兆明说的那样追究下去,事情只会是越描越黑,好比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兆明,这个事你也莫去找人问哒,只要你相信,我就心满意足。”兰子用力回握了一下兆明的手。
    “那我跟姆妈说清楚。”
    “也莫说哒!”
    兰子本想急着回来将那块沾着初夜血迹的帕子交给婆婆的,现在看来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也没有任何意义。她无须向任何人证明和解释什么,绣着兰草花的绸帕,证实自己是贞洁的!
    兰子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客客气气、有分有寸地对待王家和四邻的上上下下。虽然婆婆对她仍然不冷不热,但兰子的手脚勤快,她的孝顺和一张好看的笑脸赢得了王家的接纳及四邻的肯定与好评。
    “榜爹,自从兰子进了屋,兆明也不往外面跑哒。”兰子收拾完灶屋与兆明回房后,莲娭毑对老头子说。
    榜爹握着长烟杆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说:“我看兰子人不错,起码捆住了兆明那双野狗脚!”
    “唉,要是冇出那事就好哒。”莲娭毑话里有些可惜。
    “你喜欢听些见风就是雨、打屁不挨腿的鬼事,那事你亲眼看见哒?再说,只要他们在一起过得好,你就莫在中间打岔!”榜爹在火塘边青砖上磕掉烟窝灰,对老婆子说。他看不惯她对兰子不冷不热的脸色。
    “还要你这死鬼来教训我啊?!”莲娭毑一句话顶得榜爹不吭声。
    每天,兰子忙进忙出,家务事轮不上婆婆插手。兆明不是跟着榜爹在地里帮忙干活,就是围在兰子身边打团转。莲娭毑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她觉得兰子无论哪方面都比香秀强,心里渐渐接受了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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