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且说神毓峰上,邢陌与越无岐携着一众弟子来到宿星潭边,向上旸真君细诉了藉灵羁入潭之事。真君听罢,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潭水,摇头叹道:“神尊都未能成事,尔等入内怕也是白赔了性命。”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还请真君成全!”越无岐上前几步,朗声诉道。
“唉,罢了,且试上一试吧。”上旸真君言罢,解开了镜光封印。
水中恶意复又翻腾,越无岐抬手,引暗影天罗织出巨网,暂将水面封锁。她心知不能拖延,忍下了疲累,走上前去。
“越坛主……”邢陌跟上几步,还是忍不住唤住了她。
“邢坛主不必多言。”越无岐打断他道,“邢坛主尚有‘千军’,万不可冒险。还是由我先行探路罢。”
邢陌紧蹙着眉,终是无言以对。
越无岐冲他笑了笑,又不自觉地抬眸。漆黑天幕、纷扬雪花,这万分压抑的阴沉冰冷中,却有万千剑光,如飒沓流星。剑光映亮她的眼底,晃动一片柔软。她垂眸,收回了自己的眼神,随即抬手扣诀,唤起灵羁。
但见光辉点点浮现在她周围,又倏忽凝聚,汇做一线光明,射向了宿星潭中。她抬手轻轻一挽,将那光线牵在了手中,举步上前。
便在她要入水的那一刻,突然有人飞身而来,急急喊道:
“越坛主且慢!弟子愿入宿星潭!”
冉悦……
认出这个声音,越无岐顿生一脸厌烦,她不屑回头,只径自倾身。
冉悦见状,也顾不得许多,纵步上前,一把将她拽住。
“放肆!”越无岐厉声斥道。
冉悦却不能从命。
“越坛主,弟子愿入宿星潭!”冉悦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又重复了一遍,字字掷地有声。
越无岐怒视着她:“你已不是灵宿宫弟子,休要多管闲事!松手!“
冉悦看着她,禁不住红了眼:“我能做到的。”
越无岐的表情依旧愠怒,只是眼神里却有化不开的惆怅。她暗暗咬牙,正措辞斥责,却听冉悦喊出了一句:
“您需要我!”
越无岐一怔,忘了言语。
冉悦按捺下声音里的哽咽,道:“我知道的,您对我寄予厚望,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是我不争气,所以您才恨我怨我。我也知道,您赶我下山,是想保全我的性命……”她微微发着抖,语调中满溢着悲恸愧悔,但眼神却凛凛泛光,饱含义无反顾的坚决,“可如今,入潭取魔骨,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此事关乎灵宿宫存亡,不该夹杂私心!您是需要我的!”
她话到此处,松开了紧拽着越无岐的手,将双掌交叠。灵羁与暗影天罗绞缠,又将护盾片片串起,附着于身的,是足已抵御彼世之力的铠甲。
越无岐看着这般变化,神色中的惊讶渐化作了欣慰,心也随之软了下来。
冉悦见她柔和了神色,抿出一抹笑容,道:“徒儿知道错了,求师父再给徒儿一个机会。徒儿自当竭尽全力,再不会令师父失望。”
这一番话,满是讨好的温软,又隐约带几分撒娇般的怯弱,引越无岐笑出了一声来。
“明明一心求长生,却又偏偏不怕死。收你这样的徒儿,未免太令人操心了……”越无岐如此说着,回身望向了邢陌,“邢坛主,还请赠我一支伏魔钉。”
邢陌闻言,自无二话,唤了一支伏魔钉在手,上前递给了越无岐。越无岐接过,转而递给了冉悦。
“你学艺未精,且拿着这个。”越无岐的语气已然亲切。
冉悦忙恭谨接过。长钉入手,便有清透罡气传遍全身,解去魔障之余,更助仙法流转。
越无岐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当退则退,勿要勉强。你若失败,还有为师善后。”
听她一声“为师”,冉悦的忐忑忧虑皆都化尽,心中所存,唯有感激。曾经的不甘示弱和倔强抗拒,如今看来皆是幼稚。她早该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才对。
于是,她顺应着心中所想,低下了头,抱拳行礼:“徒儿遵命!”
如此一句,再无遗憾。她转身,跳入了宿星潭。
越无岐目送她入水,又对邢陌道:“还请邢坛主同我一起唤出灵羁,为冉悦开路。”
“这是自然。”邢陌含笑点头,立足潭边,起诀做法。
正当灵羁生成之际,又听得人声喧哗,往宿星潭来。
众人疑惑,循声看时,就见来者竟是被遣下山去的一众年幼的弟子。宏毅就跟在他们之后,努力护卫他们不被妖魔所伤。
宁疏见此,忙上前去,一边援手,一边斥责:“你带他们回来做什么?!”
宏毅缓了口气,笑道:“冉悦回来了罢?”
宁疏一听,蹙眉摇头:“你难道也想入潭,这……”
“嗐,我哪有那个本事啊!”宏毅望向了宿星潭边的越无岐和邢陌,“我听那丫头说了,灵羁能打开两界通路。灵宿宫上下,除了邢坛主,一人也不过能炼成一条灵羁。所以,如今帮得上的忙的,可不就是这些还未能拥有战灵的孩子们嘛!”
此话一出,不仅是宁疏,连宿星潭边的越无岐和邢陌都是一惊,二人对望了一眼,了然地点了点头。
“说得好,倒是我等狭隘,看低了各位!”邢陌开口,如此说道。
宏毅上前一礼,道:“坛主言重了。只是这些孩子学艺未精,未必真能助力。只这一腔赤诚,还请坛主成全!”他说罢,又对那群年幼的弟子们道,“如今,便将平日所学都使出来吧!记住,灵羁是强烈的‘念’,不管你们心中想的是什么,害怕也好、愤怒也好、无奈也好,只管将所想所念全部释放!明白了么!”
“明白!”孩童们齐声应答,旋即起诀。
一时间,光辉漂浮,虽渺小微弱,却烁烁动人。
……
宿星潭下,幽暗无尽。
甫一入潭,冉悦就察觉了异样,想象中的窒息之感并未到来。这宿星潭中充满的并非是水,而是某种无法形容的冰冷物质。这物质将她狠狠包裹,更层层挤压,不容她自由行动。她费力地动了动手脚,就觉针扎一般的刺痛。她抬手抚上胸口,护盾尚在,只是震动不息,想来是与潭中未知之力抗衡所致。
若非这灵羁织成的“甲”,只怕她早已被碾做肉泥。
她定了定心神,试图寻找魔骨所在,但却察觉了另一件事:
入潭之时,她曾见无数被魔骨恶念唤醒的战灵正要破水而出,为何她没有遇上这些战灵?
是了,自她入潭之后,所见唯有幽暗、所闻唯有寂静,她除了能确认自己的存在之外,完全无法感知其他事物……
她抬头,试图看向水面,但头顶之上,是如出一辙的幽暗。
就在她惶惑之际,周遭的强压又增强几分。她不敢大意,双手交叠,维持护盾。却不防那力量强横,竟裹挟着她翻了几转。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了身形,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再无法辨认出上下。
对了,伏魔钉!
她忙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救命稻草,却见那神器光辉黯淡,全然无用。
看来这伏魔钉只对妖魔起效,对彼世之力却是毫无办法……
冉悦的心又沉了一分。她握紧手中的伏魔钉,闭目静心,努力思索对策。
就在这时,一线微光不知从何处而来,悠悠在她身旁飘拂。
这是……灵羁?
她思索了片刻,犹豫着伸出了手去。
但不等她碰触,那线灵羁陡然绷紧,似是系住了什么。刹那间,灵羁乍亮,如曙光破晓、似火星迸燃,周遭的幽暗沉寂被碎开了一块,透过那道罅隙,就见混沌的漩涡中,无数形体不全的战灵蜂拥着,试图离开宿星潭……
冉悦震骇难当,一时喘息不定。
突然,有一只战灵注意到了她。恶意如浪,顷刻袭来。
此时此刻,冉悦连举动都困难,何谈对敌?
眼见那战灵近前,她苦无对策,千钧一发之际,方才那条灵羁骤然绽光,将那战灵屏退。冉悦被这光眩住了眼,待适应之后再看,竟见一个朦胧人形立在她身前,正为她护卫。
“你是?”冉悦开口,问出了一声。
不等那朦胧的人形回答,更多的恶意察觉了她的存在,那一众如同妖魔般可怖的战灵齐齐转身,嘶吼着扑向她来。
也是同时,越来越多的灵羁出现,如穿林透叶的朝阳,将潭水照透。
若说灵羁的来源,自然就是潭外。她顺着那束束光芒望去,终于看到了水面:
厚重的黑暗被灵羁穿透,一如缀满星子的夜空。
宿星潭……
原来,于此处觑见星辰之人,并不只身在现世的他们。
冉悦道不清自己的感受,只是不自禁地盈了满眶热泪。泪水之中,眼前的“星空”光辉熠熠,何等璀璨。
转眼间,星光之中,缓缓凝聚出了人形,虽还虚幻不实,却可辨依稀形貌。
这些“人”来到冉悦周围,将她围在了中央。冉悦看着他们,已然明白了几分,颤声道:“你们……”
低语声声,窃窃响起。一句回答,带着轻笑,听来渺远不实,偏又万分真切:
“我们,是你未来的同门。”
听到这句话时,冉悦笑了出来。她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嗯!”
“随我们来吧。”声音又道,诚挚非常。
冉悦再无犹疑,抹了抹泪水,点了头。
众“人”环聚在她身旁,为她驱开恶意,更领她趋身往下。
冉悦只觉全身轻松无比,方才的重压已然减弱,再不能阻滞她分毫。她随那些“人”不断下潜,前路未知,引路的背影更是虚幻不实。她蓦然想起了许多……
她想起了那牵着她向前却最终松开了手的少年,亦想起了那不忍分离却决绝告别的神尊,想起,他曾对她说过的话:
“……主上尚有温厚慈爱的师长、体贴亲切的同门。放眼世间,更有生灵千万,繁如星辰。必有一次相逢,能辉映彼此……主上不会孤独。”
是啊,她并非孑然一身,更不是孤军奋战……
她,并不孤独。
想到此处,她只觉心中一片空明,以往种种哀恸执着,这一刻终是全部放了下来。
她抖擞了精神,奋力向前。
不知行了多远,忽见得一片浓稠的黑暗,如淤泥般铺陈在下。冉悦手中的伏魔钉乍然一亮,钉身镌刻的咒文晕出一轮金光。黑暗被一瞬破开,又倏忽凝聚。两股力量相争,化作了漩涡,她避无可避,被卷入了黑暗深处。
身子陡然失重,坠落之际,她勉强稳住了身形。再抬头时,眼前所见,令她震惊不已。
这是一方残败的祭坛,显然荒废日久。祭坛中央的神像倒塌在地,再无半分威仪可言。祭台之上,祭器倒算齐整,里头竟还留着尸骨……而这些,都并非冉悦惊讶的原因。
只为那神像的面貌,她再熟悉不过:
“辰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