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这一夜,冉悦完全没能好好休息。
她揣摩着辰霄睡梦的深浅,想寻个合适的时机把他挪开,可几番纠结犹豫间,她迟迟不敢动手。于是,她便想着干脆等他自己翻身算了。没想到的是,这个平日睡相不甚老实的家伙,今夜却偏偏安稳得不得了,令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枕起来特别舒服……
如此待到夜深,她耐不住也打起瞌睡来。半梦半醒之间,天色渐亮,她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忽觉怀里的人动了一下。
她笑了出来,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总算醒了。快起来,腿都被你压麻了。”
辰霄初初醒转,意识尚未清晰,听到这句话时,他察觉冉悦的声音近在耳畔,这才隐约判断出彼此的姿势。他忙直起身来,却不想这一动,直接撞上了冉悦的下巴。
“哎呀……”冉悦捂着自己被磕痛的地方,正想抱怨几句,但看见他眼中的惊慌后,她改了主意,直接往床上一躺,一边翻滚一边嚷嚷,“好痛好痛好痛……”
这一下,辰霄的惊慌刹那变作了无措。他对人身的感觉所知甚少,对力道的掌控亦不谙练。冉悦如此,他便信以为真,只当自己重伤了她,一时间又是担忧又是惶恐。
冉悦侧着身,偷偷瞄着他的反应,努力咽下自己的笑意,琢磨着要不要再演得夸张些。就在这时,一缕发丝柔柔垂下,落在了她的眼前。她有些奇怪,转头看时,就见辰霄俯低了身子,将她整个笼在了他的阴影下。距离,不过咫尺,她看见自己在他眸中的倒影,如映在一泓碧水里。他沉默着,抬手轻轻抚上她的下颌,指上依旧满是那将触不触的温柔,似乎只要多用一分力气,她便会破碎一般。在这温柔之下,她竟忘了举动,直到看着自己的倒影笼上了一层忧戚的水雾,她方才回过神来,忙不迭跟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你的,其实不怎么痛。你别当真啊。”
听她这么说,他眉头一展,松了口气,笑道:“嗯。主上没事就好。”
就在那一刻,冉悦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拿这个跟他开玩笑了。她讪讪笑着,正要起身,却觉双腿酸麻,竟无力坐起。方才闹得太欢,倒把腿麻这一茬给忘了。她无奈,抬手攀上他的肩膀,道:“不好意思啊,搭把手,起不来。”
辰霄答应了一声,伸手揽上了她的腰。冉悦本意不过是借力,却不想被他整个搂进了怀里。靠上他肩头的那一刻,她忽生一阵恍惚,脑海里竟有了片刻空白。
辰霄抱她坐起,见她没举动,问了一声:“主上?”
冉悦微微一惊,这才退开了身。她理了理思绪,道:“啊,你先去洗漱吧,我腿好麻,还不能动。”眼见辰霄目露担忧,她笑着伸手推他一把,“没事,缓一缓就好,快去。”
辰霄闻言,只得点头离开。
冉悦坐在床沿,捏着全无知觉的双腿,为自己方才奇怪的情绪下了定义:睡不好果然容易没精神啊!
……
待双腿恢复,一切如常。
洗漱之后,依旧是早课。早课完毕,用过饭食,冉悦陪着辰霄一起去了演武场。宏毅见他俩来,笑吟吟地迎上去,道了声早。
冉悦答应一声,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将“练剑太久没时间修习心法”和“循序渐进不可拔苗助长”等话一股脑儿说给了宏毅。
宏毅听得直笑,摆手吩咐辰霄去场中复习剑法。待辰霄走远,他略微压下笑意,挑眉冲冉悦道:“怎么,心疼了?”
冉悦见他完全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不免有些气恼,道:“当然心疼啊。伤才好,又累成那样。”
“睡一觉不是没事了么?”宏毅说得轻描淡写。
“哪里没事啊!”冉悦皱着眉头,“总之,练剑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算他基础不好,也得一步步来啊。常言,欲速则不达……”
“停停停。”宏毅抬手止住她的话,叹口气道,“先别跟我扯这些,你往那儿看一下。”
冉悦不明就里,却老实地顺着他的指向望去。
视线所至,正是辰霄。正如宏毅所吩咐的,他默默练习着昨日所学。入门剑法,最是简单朴实。他已然将套路记熟,一招一式皆中规中矩。一套练罢,他收剑略站,低头思忖了片刻。而后挑出其中几招,又练了一遍。便是这一遍,那几剑的角度、力道、承接,皆无可挑剔,完美得让人咋舌。
冉悦不知如何形容他的剑法,有别于宁疏的刚劲,更不同于她的灵巧,他的剑法似乎只能称之为“准确”。
是的,准确。一丝不苟,分毫不差。若非彻底地融会贯通,岂能做到如此?
冉悦忽然有种感觉:他不是学会了这套剑法,而是理解了这套剑法。
“怎样?”宏毅看着她的神情,笑问了一声。
冉悦转过头来,眼神里还染着惊讶和赞叹:“他……”
“厉害得可怕,对吧?”宏毅替她说出了评价,更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双臂,道,“看得我直起鸡皮疙瘩,这才一天的功夫啊!单凭这份悟性,放眼灵宿宫,也没几个人及他。”
冉悦想起以往种种,深以为是,点头应了一声:“嗯。”
“他尚不能熟练操纵肉身,缺乏体力和速度,剑术上还有限。可若换作法术咒诀,只怕用不了一年半载,便在你我之上。”宏毅说到此处,不禁慨叹,“身为战灵已是一流,没想到变了人也不差。不愧是神尊啊。”
不愧是神尊……
相似的话,冉悦已听过许多遍。初时,她的内心尚有抵触,总觉得这句话带着若有似无的讽刺。但到今日,她已然能将它当作夸奖领受。她嘿嘿一笑,带着些许得意对宏毅道:“那是!”说完,她又将语调一转,“不过,你可别想藉着夸我家辰霄把话绕开!再厉害也罢,不许再让他练那么久了!”
宏毅笑望着她,将她话中的“我家”两字细细咂了咂,却不在这上头多做文章,只道:“正因他厉害,才想试试他的极限在何处啊。对了,要不教他铁帐诀?”
“铁帐诀?”冉悦有些疑惑。
“对啊。”宏毅道,“昔日燕还迅捷有余,却逊于力量。所以你钻研铁帐诀,一是为援护,二是为盾防。可如今这一位完全不同,依我看,倒不如反过来的好。以你为主攻,由他来辅助。”
冉悦从未想过这个,一时深思起来。
宏毅见她如此,知道她八成会接受他的建议,便推波助澜道:“以你二人的资质,定能有所作为。到时便可堵悠悠众口,令全派上下心服口服。”
冉悦听罢,带着欢喜答应了一声:“嗯!”
宏毅随她点了头,又道:“所以啊,懈怠不得。总之在日落之前,我是不会放他回去的。”
“诶?”
冉悦正想讨价还价,却听钟声大作。这是灵宿宫召集弟子的信号,一时间,演武场上所有人皆都停了举动。
宏毅皱眉,道:“看来不是什么好事……走吧。”
冉悦点头,唤过辰霄,一同往大殿去。
……
大殿之前,早已立满了弟子。玉昳真人与五位坛主站在殿上,宁疏在一旁侍立。冉悦本想随众弟子一起在殿下听命,却见宁疏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她从未经过这般场面,莫名的有些胆怯。站在她身旁的宏毅见状,笑道:“还不快去,那儿才是你的位置。”
冉悦点点头,有些犹豫地走了上去。对着玉昳真人和坛主们行过礼,她便低头走到了宁疏身旁。宁疏见她过来,轻声嗔她一句:“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
冉悦讪讪一笑,道了声抱歉,这才抬起头来。
眼前,便是大殿前的广场,五坛弟子分列而立,虽有千人之众,却一片寂然无声。此情此景,冉悦忽生一阵感慨,不久之前,她尚是这队列中的一员,何曾想过自己也有立于高阶之上,俯视众人的一日。而这,就是她如今的“位置”?
在她感慨之间,一名弟子上前来,对玉昳真人拜道:“宫主,五坛弟子俱已到齐。”
玉昳真人点了点头,上前道:“方才接报,永圣天宗遭魔教围攻。我灵宿宫与永圣天宗同气连枝,自当同仇敌忾。烈炎坛、澈心坛随我驰援,肃方坛至六虚圣山十里外驻扎,随机策应,镇溟坛与初微坛留守神毓峰,不得有误!”
语罢,众弟子齐声称是,响彻四野。
玉昳真人颔首而笑,挥手示意几位坛主动身,又对一旁的宁疏和冉悦道:“宁疏,带你师妹去收拾一下,随我一道出发。”
冉悦本以为这种时候自己是断断派不上用场的,不想玉昳真人要带她驰援,顿生出受宠若惊之感。这一番厚爱期待,岂敢辜负,纵然无能,也当竭尽全力才是。她默默下了决心,正要行礼答应,却听越无岐的声音冷然响起,道:“宫主三思。”
这句三思说得突兀,但冉悦不用多想便知越无岐所指的必是自己。忆起不久前的事,冉悦心中尚有怨愤。但碍于尊卑,不能计较。门派之中,只小心避开便是。却不想,竟被她针对至此。
冉悦皱眉抿唇,终究不敢多说什么。
玉昳真人自也明白越无岐的意思,开口道:“我知道你顾忌什么。放心,自然不会让她与殛天魔物正面交锋。不过是想那神桑之灵就在永圣天宗之内,早该拜访。如今出了事,保不定有闪失,倒是让他们亲自走一趟的好。”
越无岐道:“既决定做人,又已得了心法,何须再找那神桑之灵?驰援乃是大事,不容有失。虽说不令她对敌,但战场多变,谁能保准?若真有事时,她必然无力保全自己,又要拖累多少人?”
玉昳真人闻言,笑叹道:“倒也不必说得如此严重……”
“……”越无岐皱了皱眉,转而对冉悦道,“既无心上进,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如今还在这个位置,就该感激涕零了。别仗着宠爱,得寸进尺。”
这话听来甚是刺耳,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冉悦无法反驳,只是低着头沉默。
越无岐冷哼一声,又抬眸瞥了辰霄一眼,目光移开时,落在他手中的长剑上。
“果真没有长进。”越无岐道,“前一个学剑,这一个还学……将剑法练得登峰造极又如何?有用么?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
“上一次的教训”无疑是指燕还。诚然,面对殛天剑侍时,她自豪的“双剑合璧”全然无用,但无用便是错么?无用就该消失么?
随这些想法而催生的愤怒与不甘令冉悦抬起了头来,她望着越无岐,道:“坛主教训得是,弟子今后定会安分守己。但弟子自认能保护自己,更有对敌之能,至今所学也绝非无用,还请坛主收回前言。”
“呵……”越无岐满目轻蔑,道,“怎么,侥幸赢了两个剑侍,就让你生出这般狂妄了?”
“能赢两次,就不是侥幸。”冉悦答得坚定。她亦知自己狂妄,但若不这样顶回去,便将一直以来的所有努力全盘否定。如此,对不起燕还,也对不起她自己,更将辰霄的未来也一齐否定了。
这个态度,越无岐自不能忍。她挑眉冷笑,道:“好,就让我看看,到底是不是侥幸!”她说着,取了灵缶在手,“今日,你若能接下我三招,我就认同你的狂妄。若然不能……”
不等越无岐说出后半句,宁疏上前,将冉悦拉到了身后,道:“坛主息怒,师妹并非有意顶撞……”
“退下!”越无岐无心听他解释,只冷然喝令。
宁疏无奈,只得望向了玉昳真人。
玉昳真人叹了一声,却道:“冉悦,你既口出狂言,就没有避战的道理。这三招,迟早要接,倒是今日做个了结吧。”他缓缓踱了几步,示意旁人离开。而后,他在冉悦身前站定,出口的话温和而肃穆,“能接下便罢,若是不能,从今往后,就只得于神毓峰上静修,再不可离山半步,如何?”
这个条件无疑是偏向冉悦,宁疏已然明白玉昳真人的用心,退身往后,再不多言。
冉悦亦懂玉昳真人的苦心。到了此刻,避无可避,早该有个了断。她敛神,抱拳一拜,肃然应道:“弟子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