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冉悦是被吵醒的。
    天不过刚刚亮，外头却是一片嘈杂，扰得她再无法入睡。她半撑起身子，只觉脑袋一阵昏沉，耳中嗡嗡发响。这也难怪，前日，她与同门一起迎战妖魔，一时不慎受了伤。虽及时医治，但到底伤了脏腑，整一日都不能起身。昨夜才好些，想着今天舒舒服服睡上一日，却偏又被吵醒了。
    冉悦无奈，略醒了醒神，看了看四下。她是灵宿宫低位弟子，住的是通铺的屋子，平日里姐妹们聚在一起，倒也热闹，只是这会儿也不知怎么了，屋里竟一个人也没有。再见门外人影晃动，她也明白了几分，想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引得众人都去凑趣。不过，即便众人都离开了，也有人一定会留下守着她。她笑笑，开口唤了一声：“小燕。”
    她的声音悠悠在房中漾开，却许久不得回应。她有些疑惑，又唤了一声：“小燕？”
    这一次，依旧没有回答。她蹙了眉头，嘟哝着抱怨道：“我都这样了，还到处乱跑，良心在哪里啊？”
    她叹着气起身，披衣出了门。刚到门外，就见一众同门皆匆忙奔走。她也无心管这些旁事，只拉住一个相熟的师姐，笑问道：“师姐，看见我家小燕没？”
    被她拉住的师姐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便跑开了。
    冉悦无奈，顺着那师姐跑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宿星潭？”冉悦认得那方向，又见一片祥光笼罩其上，心头不免惊讶。
    这宿星潭，乃是灵宿宫圣地。古来奇仙异士，虽身死，然魂魄不灭。而这些魂魄，正寄宿于此潭中。若这些魂魄有未了的执念，便会形成羁绊，谓之“灵羁”。灵宿宫弟子修炼至一定境界，便可掌握“灵羁”，将这些魂魄召回现世，并加以使役。这些重现的魂魄被称作“战灵”，而战灵由弱至强分为四阶：玄兵、天士、仙将、神尊。如今看那祥光炽盛，怕是有人召唤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战灵罢。
    冉悦暗暗赞叹了一番，却并不羡慕。她早已有了自己的战灵，虽说这一位的良心不知在哪里，但既已缔下灵羁，便一生认定，不退不换的。她笑笑，正要继续寻找，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俊秀男子，似乎是冲她来的。
    冉悦觉得他十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一时不免尴尬，正待行礼，那男子却先开了口，问道：“你可是烈炎坛弟子，冉悦？”
    冉悦点头，老实应道：“是。”她看这男子大不了自己几岁，又按衣装估测了一下他的地位，犹疑着问：“不知这位师兄有何吩咐？”
    男子闻言，眉峰轻轻一蹙，道：“连我也不认识？罢了，你随我来。”
    冉悦隐约察觉一股敌意，但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得罪过这位师兄，也不好多问，只得先跟着他走。
    这男子一路无话，径直将她带到了宿星潭。宿星潭周围早已聚满了人，见他们来，众人恭敬地让开了一条路。一眼望去，宿星潭边正站着宫主和五位坛主。几人神色肃穆，也正往这边看。这般阵仗，让冉悦忍不住胆怯起来。
    难道是前日对敌她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没有吧？只是十二式铁帐诀而已，也不至于惊动宫主啊？还是说，小燕闯了什么祸？不会吧。她这做主人的伤得不轻，他总不会太乱来吧？
    她带着满脑子胡思乱想走到几人跟前，就见为她引路的那男子上前一步，对着宫主拜道：“师尊，人已带到。”
    师尊？
    冉悦一下子醒悟过来。难怪觉得脸熟了，这一位是宫主的亲传弟子，名叫宁疏，论辈分该叫他“师叔”才对。可怜她位阶太低，一直以来都是远远望见过，也不曾说上话，才闹了这么大的笑话。不知这会儿该不该改个口、道个歉……
    她正尴尬，却听宫主开口，对她道：“冉悦，你上前来。”
    冉悦闻言，怯怯看了宫主一眼，行礼称是。
    且说这灵宿宫的宫主唤作玉昳真人，乃是仙道之首上旸真君的同门，今已逾五百岁高龄，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平日里，这位宫主潜心修炼，甚少过问门派事务，如今这般，不免令冉悦愈加惶恐起来。
    冉悦上前，玉昳真人便侧了身，让出一方光景。冉悦抬眸一看，就见几步开外便是宿星潭，潭上祥光飞旋，在水中映出一片霓虹，煞是好看。
    难道，这战灵与她有关？
    冉悦正想着，忽在那祥光之中看见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飞燕，于这绚丽光辉中看来，不过是一片小小阴影。冉悦却看得清楚，它飞得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坠下。她心口一紧，忍不住唤出一声来：“小燕？”
    那飞燕听得这声呼唤，双翅一振，竟起一阵狂风，转眼间将祥光席卷殆尽。
    众人哗然，定睛看时，就见祥光之中立着一名男子。
    男子看来不过二十上下，一袭青衣，长发赤足，分外素净。但听飞燕一声轻唳，直向那男子飞去，继而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了他的眉心。男子的身子微微一震，缓缓睁开眼来。
    那是一双黛色的眸子。如山岚染就的远峰、似胧月照彻的夜宇，微微浮光如星辰烁熠，映出动人神采。
    被这样一双眸子望着，任谁都会恍惚。
    冉悦也不例外。
    她怔怔看着他，看着他垂眸莞尔，看着他缓步走近，而后，听他唤了一声：“主上。”
    这一声，令周遭又起一片哗然。
    一直侍立在旁的宁疏忍不住开了口，对玉昳真人道：“师尊，这……”
    玉昳真人点了点头：“不会错的，是神尊。”
    一旁的几位坛主闻言，无不欢欣：“本派已有百年未见神尊临世，大幸！大幸啊！”
    一时间，周围弟子齐声道贺，惊得冉悦回过神来。
    冉悦讪笑了几声，回头对玉昳真人道：“宫主，怕是哪里弄错了，我已经有自己的战灵了。”
    不等玉昳真人回应，那男子开了口，道：“燕还前辈昨夜堕入宿星池，今已灰飞烟灭。”
    冉悦被这句话吓着了，一阵没来由的麻木，让她的口舌都不利索起来，“你……说小燕他……”
    男子笑着，道：“前辈殒身时有言，‘愿以此身，换一位神尊’。”
    冉悦的脑海霎时被一片茫然填满。
    灰飞烟灭？殒身？
    明明昨日还在眼前的人，怎么会……
    忽然间，她回想起方才看见的飞燕。她心中已有几分了然，却还挣扎着不愿承认。她颤抖着抬起手来，扣诀点上自己的眉心，低低唤了一声：“燕还。”
    她的眉心，落着一个形似飞燕的印记。随她话落，印记隐隐泛出光辉来。战灵现世之后，灵羁便一分为二，主人与战灵各具一半，彼此呼应。若战灵殒灭，灵羁便会毁去，主人当有感觉。可如今这灵羁还在，只是……
    冉悦抬眸，望向了那神尊的眉心——那浮现之印，恰如飞燕，又岂会有错。
    他当真舍身，为她换了一位神尊？
    那神尊见她如此，笑着开了口，声音如暖风温润：“主上若喜欢‘燕还’这个名字，便这样称呼我也无妨。”
    听到这句话，冉悦一下红了眼眶，她放下了手来，对他道：“把他还给我。”
    他并未回应，似乎不太明白。
    冉悦强忍着眼泪，因极力克制情绪，全身微微发抖，一并连声音都在轻颤：“我不需要什么神尊。把小燕换回来。”
    他摇了摇头，笑道：“请恕我无能为力。”
    冉悦闻言，二话不说，一把拉起他的手臂，便要往宿星潭去。
    一旁的宁疏见状，伸手将她拦了下来。
    “缔下灵羁的战灵岂可再入宿星潭？！还不站住！”宁疏厉声道。
    冉悦的心此刻早已被懊恼和悲哀填满，哪里还听得进话。她红着眼，道：“让开。”
    宁疏何曾被如此冒犯过，一时也不免生出愠怒来，出口的话愈发严厉：“你不必作此情状混淆视听！若无主人之命，战灵如何能自由行动，更何谈舍身？此事疑点众多，正待细察，岂容你擅自作为？”
    冉悦听他这话，凄然一笑，“你的意思是我命小燕舍身的？”
    宁疏的回答听来无情：“不无可能。”
    冉悦笑出声来，满目泪水盈盈，却偏不落一滴。她深吸一口气，又将前头的话重复了一遍：“让开。”
    宁疏自然不让，冉悦早已无心理他，只执意闯过。那时那刻，她不知自己到底求的是什么。她明白，即便将这位神尊扔回宿星潭，一切也不会改变。她也明白，这等场合，不该如此撒野。可所有她明白的道理，都毫无意义。太多情绪，她不知该如何排遣，似乎只有这样任性妄为，才能令自己好受一些。
    宁疏又哪里管这些，出手便要擒她肩膀。
    冉悦看在眼里，却无心闪避。然而，她身后之人突然绕上前来，一把握住了宁疏的手腕。
    “吾主有言，”那神尊开了口，依旧温和，“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