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人难以磨灭的是记忆中的过去,尤其是那噩梦般的过去。
石云情随着岁月的增加,对父亲也不再那么计较了。流逝的岁月,抹平了心灵上的伤痕,石云情的性格脾气,也不再那么火暴了。电视剧里的故事情接,常能勾起石云情伤心落泪。
金颉讥笑母亲看电视剧流眼泪,是替古人担忧,说电视剧里的情节,都是胡编乱造的你也信?石云情莞尔说:“戏上有世上有,妈你恁大的时候,日子过的苦,饭都没的吃。”金颉说:“你现在也不富裕。”石云情说:“每个月千把块钱的养老金,吃饭不愁了。小时候白米干饭吃不上,如今……。”金颉说:“没得米饭你不晓得吃面呀?”石云情笑了,说:“真是孩子,都念大学了,还恁么无知,大米都没有哪来面条?”金颉说:“那吃什么?”石云情说:“那时候,大米白面只过年过节吃,寻常有红苕洋芋就是好的,没红苕洋芋了就吃南瓜冬瓜,实在没吃的了就吃红苕叶,只要是绿叶子,都吃。”金颉说:“红苕叶现在还是好蔬菜呢。”石云情说:“你不吃粮食就吃菜叶叶,就知道是什么味了。”金颉说:“总应该有点粮食呀?”石云情说:“有点粮食全给你舅舅吃了。外婆用布包好,放在菜叶里煮熟,给舅舅吃,鸡蛋挂面也是你舅舅吃的,女孩儿连汤也喝不上一口。”金颉说:“你怎么不上去抢?抢不赢大的抢小的,总不能说你就不该吃,他们就该吃,没这个道理。一家人,怎么这样呀?”石云情没有再往下说,有些事情还是不让孩子知道的好。
二
金颉是个孝顺的女孩,一次外公不知什么时候感冒了,晚间上厕所,光着一只脚,战战兢兢的走出来,站立不稳的样子,金颉连忙上去扶住,同时口里喊:“妈妈”。
扶上床的父亲倒头又睡,金颉却要母亲立即送外公去医院,幸好金颉固持己见,外公患的是重感冒,不然那晚还真难平安度过。女儿说母亲对外公不尽心服侍致使外公生病,鼓捣要母亲拿钱去给外公买回电热毯,又亲自把外公的住房收拾的干净舒适,石云情看着很有些触动。
当初决定把父亲接来家住,不是石云情不完全嫉恨父亲,那些使人伤心的事情,终身都是难以忘怀的。她是为自己争气,父亲曾经不是说过,他这一辈子永远不会依靠女儿吗,自己就要做个样子让他看看,到底养女儿有哪点不如养男孩好。
父亲的忏悔,对石云情触动很大。那时候是因为生活贫困,如果大家生活都好,像现在这样的日子,也许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当初给儿子吃好的穿好的,只是希望老了以后有个依靠。
那些年的女孩长大了就嫁了。天南海北的嫁,嫁出去的女儿十年八年都难回家一趟,也难怪人们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女儿养大了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也不怪当地的人对初生的女孩那么的厌恶。年纪大了,有个头痛脑热全得靠儿子,这是几千年留下的社会意识。哪像现在这样,老年人可以长期居住在女儿家。
这在从前是绝对没有的,父亲能意识到以前对不起女儿,石云情也没有理由去计较从前。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不能永远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只要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事情看的开了,就想通了,就能坦然面对。
盛成楷从小娇生惯养,无论什么好的东西都先给他,养成了只顾自己从来不管别人的习惯,石云情也难得和他计较。盛成龙英年早逝,盛成厚离开了人间,盛成美也成了故人。兄弟姊妹,大姐和她,就剩幺兄弟了。
如今的父亲,逢人就夸女儿孝道,常为自己抛弃虐待女儿唏嘘不已。女儿都不计较了,他还常常为之耿耿于怀,这更让石云情释然了,也不再把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三
盛月桥说:“谁想这辈子有恁么好的日子!从前的大地主,也只是一个星期打一次牙祭,哪里像现在,天天都有猪肉吃,鸡鸭鱼肉成了寻常菜。解放前的大地主,七八天才吃一次回锅肉,想吃鸡鸭鱼得等到过年,哪里能和现在比!”石云情说:“恁么说石家的日子并不奢侈糜烂?”盛月桥说:“你说石金山?”石云情说:“他没天天吃肉?”盛月桥说:“哪里来天天吃肉?他也舍不得,你别看他是地主,可是个勤快人。自己一直留有两亩地,直到解放那年,他还亲自下地犁田耙田,说老实话,犁田耙田杈草上束连我都拿不下火,可他得行。”停了停父亲又说:“那可是个勤快人呵,雨天一身蓑衣,晴天一顶草帽,天天老起锄头在地里转悠,听说他们家老几辈人也勤快,就是吝啬,连肉都舍不得吃,节约的钱,就买地……”石云情问道:“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盛月桥说:“不偷不抢你说是好人还是坏人?”石云情说:“为什么还枪毙他?”盛月桥说:“石云来的老汉不是杀了人么?”石云情说:“那是救人不是杀人。”盛月桥说:“哪有死人肚子里还有活人的?”石云情说:“即使是杀人也不该枪毙他呀?”盛月桥说:“谁让他是地主呢,那时候的地主都不是好人。”石云情说:“你不是说他没有做坏事么?怎么又不是好人了呀?”盛月桥说:“那时候当官的这么说的,地主富农都不是好人。”石云情说:“听说我们家原先也有许多田土,解放前两年,是你赌博把田土输光了,我们才因此评的贫农,是不是?”盛月桥说:“赌博这东西沾不得,只要不摸没事,上了瘾就难说了,不输的倾家荡产是难以收手的。”石云情说:“真的是你把田土输光了成的贫农?”盛月桥说:“输光田土成贫农的又不是我一家,村里还有好多呢。”石云情说:“你们是好人?”盛月桥笑了说:“是不是好人不是我说了算。”石云情说:“那谁说了算?”盛月桥说:“当官的说了算,说是上面有政策。”石云情说:“据我所知,我们村里的纯粹的贫农,没有几个是正儿八经的种庄稼的人。你、莆妖言、张国权、严有鱼……还有一些是解放前一年,从国民党的部队里跑出来的兵油子,还有一些你们说的刹半截鞋子的贫农,这些人在解放以前不做正事,今天赶这个场,明天赶那个场的闲散人,肚子饿了就去石家垹吃白食,还有几个是保丁,还有一个是保队副,这些人整天跟随保长转也是不种庄稼的人,其它的地方我不知道,我们村里的贫下中农,大都是这样的人。只有张二活才是真的一贫如洗的贫农,像他这样的人,在我们这个地区并不多……”盛月桥说:“你还了解的很清楚呢?”石云情说:“我养父死的不明不白,我养母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我爷爷死的那么冤枉,你说我该不该搞明白谁是好人?”盛月桥说:“这些事情我弄不明白,让你们后人去评说吧。”石云情说:“现在好了,再不论出身成份了,不然我大哥哪里能有今日,只可惜二哥就这样去了。”
石云情说着,禁不住泪水淌了下来……
四
许多年前,在这一片土地上,有一些人并没有罪恶,甚至连一点错事也没有做过,却无端的被人当成了十恶不赦、怙恶不悛的歹徒送上断头台,还无端的殃及了子孙后代,无端的被人强当敌人倍受欺凌……
儿时的石云情,大哥是她心中的依靠,是她最崇拜和最崇敬的人,大哥的悲欢喜怒,哀乐忧愁都牵动着女孩的心,同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稍有风吹草动,挺起背脊呵护她和妹妹的,是大哥,尽管那时的大哥也还只是一个孩子。
当妈妈被人拿着枪押走以后,惊慌失措的无助女孩只有依偎着大哥。
二哥和大哥有些隔膜,二哥和几姊妹也有些疏远,儿时的二哥总认为,是大哥害死了他的爷爷和爸爸。二哥知道她和妹妹是妈妈拣来的时,对姊妹俩也有些无可言说的生分。
大哥知道自己的身世,养母对兄弟姊妹从不隐瞒什么。也许同病相怜,使兄弟姊妹相处的格外亲密。这是人性在生活中自然产生的情感。
耳闻目睹,知道大哥这辈子,要想娶一个情投意合的女人根本不可能。那时候姊妹俩人小,从小没有得到父爱的她,对石云飞的依恋萌生出陪伴大哥过一生的念头。r /> 那是一个荒诞的年代,许多人的理想都难以成为事实。许多人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自己难以左右自己的人生。
当这些人可以挣脱那根无形的绳索时,一切已经成为了过去。青春年华、雄心壮志、都被无情的岁月抹平了。生活在那个时代的那种环境中的人,没有几对恋人最终走到一起的。最终的结局,仅仅是为了活着,为的比别人过的好一点。最终屈从了自己的意愿,勉为其难的嫁给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当一切成为既定事实,孩子出世了。一天一天孩子的长大,日子也就在混混噩噩中萧然逝去。许多人,就这样的生活了一辈子。这么多年来,石云情就是这么过来的。
石云情永远忘不了的,是那句在广播剧里听见的台词:“妈妈,我要吃机器米煮猪脑壳。”
多少年了,如今这机器米煮猪脑壳,再也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了。人们也不再为吃穿犯愁了,只可惜这好日子来的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