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没想到石龙全喝了酒话也多。[ m]“我只比你大四五岁,你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这一辈子,许多的时间我都在琢磨,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我还不很懂事的时候,好象十来岁吧,就跟着杜乡长,送个通知传个口信什么的。你知道杜乡长是好人,那些年看你们孤儿寡母遭孽,常掏钱给你们。我知道她工资不多,生活很节俭,还把钱给你们家,我觉得她是好人。
灾荒年恁么恼火,许多家庭没有吃的,她想方设法帮助贫困户,只一年多的功夫,农村的情况就有好转了,谁知道她还因此成了蜕化变质份子。听说她是南下干部,丈夫剿匪牺牲了,孤身一人来我们乡当了乡长。做梦都没有想到,她怎么就成坏人了?
早年说地主富农是阶级敌人,地主富农有多坏我不知道,石家梆请丘二煮饭给周围团转的农民吃,这我是知道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把你老汉和你爷爷枪毙了。那时候我人小,什么也不懂,后来我觉得你和你哥哥,都不可能是坏人。你们都和我差不多大,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这是石龙全喝了酒以后,跟石云来吐露的真言。
二
人的思想,很容易被别人左右。许多你完全不知道的事情,都只是听别人说。当所有的人把假话都当真话说时,你也会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个年代,所有的宣传舆论工具,都铺天盖地的诉说地主富农的罪恶,强行灌入人们思想里。地主富农很可恶成了定义。还在石龙全读小学的时候,课本上就有“周扒皮半夜装鸡叫”。那些年接受的教育,都是说地主富农如何的坏。
那一篇半夜鸡叫,把地主周扒皮说的多可恶。石龙全就憎恨地主富农了。现在石龙全想来,那不是真的,是作者杜撰的,用来哄骗无知的孩童。孩提时代的他肯定认为那是真的,就认定地主富农很坏,社会环境使地主富农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石龙全的脑海里,就储存起了地主富农的险恶嘴脸。一直接受这种教育的他,如何不对地主富农深恶痛绝。在宣传地主富农的子女也是坏人时,石龙全有些犹豫,他和石家是本家,三百年前肯定是一个祖宗。
石龙全无意间曾翻阅到一本族谱,是他们家祖母去世时做斋留下来的。上面清楚的记载着他们这家人和石金山的关系。两家人都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从湖广迁徙来的,来时是兄弟俩,哥哥叫石国正,弟弟叫石国辉。自己是石国正的后代,石金山是石国辉的后代。
常言说幺房出老辈子,认起真来,他该称呼石云来为爷爷,他的父亲比石云来都还低一辈,可在那刀光剑影的年代,他们只好中断了往来,而且成了敌人。
三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有着和自己相同血脉,又是生活在相同的年代。只不过自己早出生了几年,怎么他就成了坏人,自己就是天生的好人呢?甚至连不是出生在这个家庭的石云飞,也莫名其妙的成了坏人?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石龙全有些想不明白,他也无须去想明白。在石龙全血气方刚的年龄,也差点被弄进了坏人的行列。
那一年文化大革命,严有鱼被挂起来了,自己也被造反派看管起来。有些人要动手打他,多亏了石云飞在一旁**语录,“要文斗不要武斗。”江水会和陈坤碧也主张文斗,弄来高帽子要他低头接受批判,他才免去一顿皮肉之苦。
接受批判后的他,被几个人押送去区委。到区委时已是晚上,区委已经没有人了。区委里有已有一个和石龙全一样身份的人,也是被造反派送来的。
送人来的人要回去,就商量着把石龙全和先送来的人一起关进铁柜子里去。那柜子不大,塞进两个人就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几个人还是要把石龙全塞进去,随同来的石云飞也许起了怜悯心,说这柜子小装不下两个人,提议大部分人回去,留两个人看守。先送人来的人不愿意,鼓捣要他们送来的那个人自己进去。送石龙全来的人觉得石云飞的建议不错,可都不愿意留下来当看守,石云飞自告奋勇,说保证看好石龙全,说石龙全如果跑了就斗争他。说如果石龙全没跑是不是可以接收他加入造反派。
翌日,柜子里的人因缺氧被闷死了,石龙全好好的活着,通宵达旦看守石龙全的石云飞,并没有成功的加入造反派,人家不接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却阴差阳错的救了石龙全的命。
石龙全的团支部书记,只被挂了一段时间,后来严有鱼解放了,石龙全就重新走马上任了。那时候石龙全十分迷糊不解,自己没有做坏事,怎么就凭空成坏人了?还差点葬送了性命。这救命之恩则在石书记心里铭记着。
四
石龙全忘不了杜乡长,心里一直记着杜乡长说的那句话,“检验我们工作好坏的试金石,是人民的生活。”从他当干部的时候起,就发誓要努力工作,要让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谁知道事与愿违,日子越过越差,甚至食不果腹。在他十来岁的时候,互助组,合作社,日子多好。
谁知道进入人民公社,好日子没几天,人们就陷入了饥饿的泥塘。人民公社的八不准,不准养鸡鸭,不准养猪羊,不准养牛马,不准经营家庭副业,不准种自留地,不准私自出售农产品,不准扩大按劳分配的比例,不准包产到户。
在这些禁令下,日子越过越苦。记得灾荒年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仅仅一年的时间,人们就摆脱了饥饿。鸡蛋五分钱一个,没有粮票加几分钱,也可以进餐馆吃顿饱饭,鸡鸭鱼肉满街都有得卖。
谁知道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把好日子化为了泡影。因为包产到户,杜乡长被捆绑着吊在了树上,那时候的石龙全还是个小青年,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随潮流,追随革命,但他知道杜乡长是为了父老乡亲,是为了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可不知道她为什么就犯了错误。
他知道杜乡长没有错,但却没有勇气,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谁不怕被吊在树上?他当上支部书记以后,总想让人们过上好日子,总又怕犯杜乡长相同的错误。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谨慎小心的努力。几十年来难有成效,父老乡亲还是那么艰难的度日。
五
有很长一段时期,好人坏人界限模糊,任何人都很有可能被整成坏人,连那些对革命有赫赫战功的老革命,都被抓被斗被说成是走资派反革命。西南局书记李井泉,本市的市长任白戈,书记辛一芝,被红卫兵押解着,站在汽车上游街示众。连知识份子,也成了臭老九。
全国百分之五的人都是坏人,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哪里敢造次不紧跟严有鱼干革命。严有鱼是个真资格的老革命,对付阶级敌人很有一套。有个风吹草动,只要他说句话,一切就风平浪静了。
严有鱼很看重石龙全,说他是红色的接班人,他就这样当了党支部书记。在那充满火药味的年代,他畏怯一个逻辑:“只要一旦当上坏人,就终身别再想当好人了。”
那是个好人随时可能变成坏人的年代。他不想当坏人,因此做事小心谨慎,想让父老乡亲过好日子,就有些心有余力不足。
改革开放了,石云来被李村长推荐出来,参加村委会工作,还让他担任村长。石龙全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有些不服气,自己这么多年了,都没有搞出名堂来,你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把原先的敌人提上来,和自己坐在一起商谈事情,也很有些尴尬。幸好石云来很尊敬他,不是那种小人得志就目空一切的人。做事情常先征求他的意见,从不在任何地方拍胸脯打包票,大包大揽旁若无人。对他在荔枝村的权力和威信,一点构不成威胁,说不定以后,真会是自己的一个好帮手。
他比石云来年纪大,虽说是本家很多年没有往来,两人都随和,就哥子兄弟的称呼起来。农村名义上是村长管行政事务,实际还是按照传统书记当家。而今改革开放,许多事情石龙全拿不定主意。石云来新官上任,又是初生牛犊,一些疑难的事情就落到了他的身上。事情搞出了成绩书记沾光,搞砸了责任由他承担,自己坐收渔利,那点不好,所以石龙全决定帮他,利用他创造业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