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牛市堡下有个隐秘的天然山洞。 小时候,许多孩子都在里面办过家家。小孩渐渐地长大了,慢慢地遗忘了也就不去了。小孩子长大不去了,而更小的孩子,追随哥哥姐姐的脚步,也去那里玩耍。
有的小孩受了委屈,有的小孩做了错事不敢回家,就会悄悄的去那小山洞。小山洞是未成年孩子的避难所。石云飞知道那个小山洞,悄悄跑去喂牛的谷草堆,悄悄的抽出一些谷草,悄悄的抱进洞里。
洞里原本就有些稻草,是孩子们来玩耍时带进来的。石云情和石云缘,把湿透了的衣服裤子全脱了。用稻草遮掩在身体上,姐妹俩人相拥着,用相互的体温取暖。听见有响动,姐妹俩赶紧捞稻草遮掩身子。见进来的是石云飞,石云情拨开谷草赤身**地扑向大哥,哭泣说说:“大哥,我再也不回去了,我要和你结婚,当你的媳妇……”
见着久别的亲人,石云情的泪水汩汩而下。石云缘见石云飞进来,赶紧把不能遮体的稻草往身上扒拉,石云飞见她们稚嫩的皮肤伤痕累累,身上密密麻麻的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赶紧脱下身上的衣服,连声说:“把衣服穿上别冻病了,把衣服穿上别冻病了。”
石云飞看见两个妹妹光着身子,把自己能脱的衣服全脱了。说:“以后别脱光衣服,惹人笑话。”石云情说:“穿着湿衣服,你不晓得好冷好冷。”石云飞说:“你们都快长成大人了,以后在大哥面前注意些,像先前那样光着屁股,别人看见了不好。”石云情说:“你是我哥,我二天是你媳妇,怕什么。”
石云缘在稻草堆中也说:“我也嫁给你,也做你的媳妇。”石云飞正想说:“尽胡说些傻话。”盛成秀和盛成龙抱着衣服进来了。石云飞把到口的话咽了回去。盛成龙和石云飞退出洞去。姐妹俩换上自己的衣服。盛成秀把石云飞的衣服拿出来递给他说:“你怎么也在这里。”石云飞说:“小表弟来叫的我。”
二
盛成龙把被父亲撕成碎片的图案拿出来,说:“就是为这个东西,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错。”石云飞接过纸片,在地上拼凑还原。石云情说:“我和姐姐画的,可惜被撕坏了。”石云飞说:“我回去拼给妈妈看,她看了肯定高兴,你们心里还想着妈妈,想着我们一家人,我真……”
石云飞的眼睛湿润了,看着这被撕坏的图案,一股甜蜜的温情涌入心田,许多人都要她们划清界限,都要她们脱离那个被人唾弃的家庭,可她们心里……图案里流露的,是情真意切的情意……
盛成秀说:“妈叫我来找你们回去,家里来客人了。”石云情倔强地说:“我不回去,打死也不回去了。”盛成秀说:“你不回去要去哪里?”她看了石云飞一眼说:“你敢去他家?你敢回去,恐怕你妈又有苦头吃了。”石云飞说:“你们的心真狠。”
盛成秀说:“你别这么说。她们到底是我的亲妹子,我和你们没有深仇大恨。对他们说的阶级斗争,也不感兴趣,我只求吃饱肚子。说老实话,也怪不得父亲和大哥。上面天天讲阶级斗争。讲地富反坏右,讲牛鬼蛇神,讲黑五类。要把这些人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大哥和父亲只不过是相信了阶级斗争。他们也是想积极进步,顺应时代的潮流。
现在的人谁敢沾上这种关系?你说妹妹画的写的是些啥子?‘哥哥妹妹,妈妈女儿,心连心。’如今谁还敢明目张胆的,大张旗鼓说哥哥妹妹?连哥呀妹的歌曲都不准唱,唱哥啊妹的是黄色歌曲,唱黄色歌曲不就要被批斗么,谁还敢和地主阶级心连心?如果传出去,上面来人追究,恐怕大哥和老汉也脱不倒手。
别看老汉和哥哥整天乌虚呐喊的吼。什么阶级斗争,什么无产阶级专政。肚子饿了还不是各人吃各人。还不是和我一样的饿肚皮。可又不能说他们做的不对。上面全都这么说,所有的人中有百分之五的人是坏人,哪里来那么多的坏人?杀人放火强奸抢劫的人并不多,那些人才是该被整的坏人。我不晓得是啷格回事,就是搞不明白。
也许是我们这里的地主富农不怎么坏,别的地方的地主富农很坏的原因吧。我们这里的地主富农,是被远处的地主富农连累了的。缘妹和情妹,我劝你们还是跟我回去吧。石云飞,你也到我家去看看,城里来的人是大妈,二舅和三舅,也和你是亲戚。
这次你三姑姑和四姑姑也来了,你四姑姑现在红得很,当了革命造反派的兵团司令。三结合以后又当了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两个姑姑石云飞只是听妈妈讲过,自己小时候也许见过,已经没有记忆了,听盛成秀这么一说,自己也真想见一见,便跟着来到盛家。石云情和石云缘不想去盛家,也不敢去母亲哪儿,无奈何还是只好随大姐回去。
三
盛家院子坐北朝南,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庄园。四周绿竹成荫。朝门口在西南角。里面的很多地方石云飞没有进去过,只知道盛成龙家住在右边的一排厢房里。进得院来,迎面碰上一位十七八岁、身材颀长、容貌姣好的姑娘。“哇,你是石云飞?”姑娘见面就说。石云飞不认识她,问道:“你是哪个?我不认识你?”
姑娘笑说:“我叫盛万丽,和严进国是同学,比你低一个年级。你在学校作文写的好,还拿到我们班上过。我还记得你当过三好学生。所以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盛万丽谈笑风生地说:“听说你有很多书,这个年月,有书的人可不多,能不能借几本给我看呵。”
盛万丽的脸儿似一轮明月,柔嫩白皙,很吸引人的眼球。好一会儿,石云飞的目光才从她漂亮的脸蛋上移开。腼腆的回答道:“你来拿嘛。”盛万丽说:“我知道你家在堆屋住,哪天我来找你。”姑娘一阵风地走了。石云飞愣神了好一会儿,才随大家走进屋去。
四
屋里的人正在吃菜喝酒,见一群孩子进来也没有几人理会。盛成龙上座吃饭,盛成秀和石云情石云缘进灶房屋去了。这里的女人不准坐上桌子吃饭,来了客人更是如此。
见石云飞来了,吴嗣珍走出来招呼:“大弟娃,吃了饭吗?”桌上摆着腊肉香肠和鸡汤。这些东西石云飞过年也吃不上,闻着芬芳的香味,唾沫不由自主的泉水般涌出,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心中升腾起想吃的**,但还是悄悄把涌出的唾沫咽进肚子,说:“我吃过了。”
盛成龙说:“他没吃。”盛成厚说:“人家都说吃过了,你晓得个屁。”一位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站起来问道:“这是幺妹那个娃儿吗?”盛月桥说:“破肚子取出来的那个,她自己生的那个还小一点。”中年人问道:“他是啥子成份?”盛成厚说:“地主子女。”
一个年岁稍大点的女人说:“他啷格会是地主子女呢?不是四九年拣回来的吗?听说还是从死人的肚皮里破腹取出来的。”盛月桥说:“是地主家的人把他喂起的呀,当然是地主家的人了。”那女人说:“可他是收养的呀?”盛月桥说:“收养的还不是属于地主家庭里的人,他喊地主婆喊妈妈,不是子女是什么?”那女人说:“真是乱整,人家的爹妈不可能也是地主富农呵,这不害了人家一辈子么。”一位三十七八岁的男人说:“你是贫协主席,不可以帮他改改么。”
盛月桥说:“吃根灯草说得轻巧,跟他改成份搞得不好我还脱不倒爪爪。”吴嗣珍给石云飞作了介绍:中年人是他二舅叫吴嗣国,三十七八岁的是他三舅叫吴嗣安,年岁大的女人是大姨妈吴嗣梦,还有个男人叫石金钟是大姨爹。石云飞问道:“我姑呢?”吴嗣珍看了看四周,有些奇怪地说:“刚才都在吃饭,现在不知跑哪儿去了?”石云飞见自己想见的人不在这里,便告辞走了。
五
石天开和石天明来了堆屋,正和妈妈弟弟摆龙门阵。见石云飞回来,妈妈说:“飞儿,快来见你姑姑。”石云飞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姑姑好。”石天开起身相迎,伸出两只手拉着石云飞说:“飞儿长这么高了。”石云飞见石天开的左手只有拇指和食指,说:“三姑你的手?”石天开说:“被冲床冲断的。”
石云来问道:“姑姑,你们在城里都好吗?”石天明说:“城里的副食品供应比农村好的多,就是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如果有关系开后门,就什么都能买到了。”石天开从一个提包里拿出两块腊肉,十几节香肠,两包白糖,一包冰糖,又从另一个提包里拿出两个板鸭和十几瓶红烧猪肉罐头。说:“我们得赶紧过去,人心隔肚皮,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久了。板鸭和罐头是幺妹通过关系搞的,吃的时候注意一点,别让人看见了不好说。”
石天明从身上摸出一叠钱来说:“三姐这些年都被挂着,一个月只领生活费,她没有能力照顾你们,这是一百元钱,你们贴补着用,对外人别说我们来过。”吴嗣石说:“我正想煮顿饭招待大姐,二哥三哥,你们一起来吧。”石天开说:“你别费心了,恐怕他们不会来的。”
石天明说:“他们来我们就来,他们不来,我们也不能来,大姐可别生气。”吴嗣石说:“会来的,会来的。亲姊妹啷格会不来呢。”石天开和石天明,抱着石愿平亲吻了又亲吻,才依依不舍地说走。石云飞见她们要走,忍不住问石天明说:“四姑,大表姐说你当官了,是吗?”
石天明叹了口气说:“我们这样的人,是在浪尖上滚,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不知道哪天整到自己头上。可我们安分守己也不行,那样人家还是要整你。反正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认为你有利用价值的人,可以说你成份好,因为你是弃婴。认为你对他有仿碍的人,又可以说你是阶级异己份子,因为你在地主家庭里吃了几年的剥削饭。我这官是什么官?还不是受人利用。说起来是保卫**的革命路线,只有鬼晓得以后会落个什么结局。”
石云飞虽不完全明白四姑的意思,也知道如今世事难测,他暗自琢磨,严进林的老汉听说又成走资派了,难道这就是革命?石云飞真有些搞不明白,但有一样他知道,地富反坏右永远是革命的对象。
六
地富反坏右五类份子,一家人只准养一只鸡,不听招呼多养鸡鸭鹅的,任何人都可以给你抓去,自己杀来吃了。为了招待城里来的客人,吴嗣石把唯一的一只鸡杀来烹煮上,让石云飞去请他们来吃夜饭。不出石天开所料,人家不愿来。当石云飞垂头丧气地回来,吴嗣石感叹姊妹间,血肉亲情淡漠暗自抹眼泪时,大姨妈和大姨爹来了。
大姨爹说:“来了就巴起了么,老子就不怕,巴起就巴起。老子劳动人民,靠劳动吃饭,不偷不抢,怕得谁来。”大姨妈说:“你呀,就是这张嘴惹祸,少说两句不行吗。”大姨爹说:“我就看不来,他们这种假正经的人,也许有一天幺妹家发财了,他们又会不去你二妹家而来这里了。”吴嗣石说:“我们都能发财,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姨爹说:“一根田坎三节烂,那难说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