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恁个舅子昆的,恁么多年了,还要去把她们弄回来。”盛月桥说,“我看你们两个是屁眼疯发了。”盛成厚说:“你就晓得说空话,现在天天讲阶级斗争,我不能让两个妹妹住在阶级敌人家里。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枉你还当贫协主席,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整天都说我笨,我总不笨得敌我不分。别人说我的两个妹妹也是阶级敌人,我啷格回答?”
盛月桥说:“人家都养了十几年了,你弄回来她还不是要跑回去。”盛成厚说:“你是老汉,你不让她回去她敢回去。”盛月桥说:“要弄你去弄,反正我说算了。你弄的回来她的人,弄不回来她的心。她两个早被剥削阶级腐蚀了。”
深山出杂木,人多出怪物。许多的父母,孩子在他们的心中,耗尽心血都希望孩子长大成材。都希望孩子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即使不吃不喝忍饥挨饿,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忍受丁点委屈。人言“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一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个比自己更辉煌的人生。
可也有一些人,孩子在他们心中,并没有占多么重要的位置。只把孩子看成是婚姻的附属物。对待孩子看自己的心情,喜欢的时候幺儿狗儿,不喜欢的时候打死你龟儿。更有甚者,根本就没有把孩子的身体,当是血肉之躯……这种人不是人,恐怕唯野兽都不及……野兽都呵护弱小,人却……
二
虽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爱孩子,而不喜爱孩子的女人则不多。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意识,许多女人不自愿和不自主的嫁了人,而后成了生育的机器。许多男人和男人的家庭,要的是儿子,嫌弃的是女儿。吴嗣珍也是在嫌弃和虐待中长大的。
嫁人后,夫家是哪种只喜欢养儿子,不喜欢养女儿的家庭。因生了两个女儿,夫家对她很有些怨声载道。她对家中的任何事情都无权做主。当初见男人要把孩子丢进尿罐里闷死,她心里好痛好痛。那可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呀。妹妹把孩子抱起走了,她才放下心来。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又难过起来。如果不是妹妹把孩子抱去收养,孩子被盛月桥丢进尿罐里闷死了,痛惜一阵也许就过去了。如今天天见着孩子,孩子则不能喊自己一声“妈妈”,那种滋味也够人受的。没做过母亲的女人,没有生孩子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经历,难以体会女人对孩子的情愫。
女人最大的悲哀,是眼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喊别人叫“妈妈”。有多少人能忘记自己的孩子呀,有人性的人都不可能把孩子,从自己的生命的记忆中抹去。盛成厚提出来,要把石云情和石云缘接回去,吴嗣珍很有些心动。
石云情和石云缘出生时,盛成厚已是**岁的大孩子了。他亲眼见吴嗣石抱走的两个妹妹。现在,阶级斗争和阶级仇恨,已经融入年轻的民兵营长,充盈着革命豪情的心扉。他不能容忍他的两个妹妹成为阶级敌人。他必须要她们回来,如果必要的时候他将采取革命行动。他对母亲说:“你去给地主婆说,叫她让两个妹妹回来。我们先礼后兵,不然,别怪我们对她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吴嗣珍说:“别打胡乱说,她是你姨妈。”
盛成厚说:“以前是姨妈,那是我们糊涂,阶级觉悟不高,现在你也应当清醒了,领袖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地主份子是我们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不能让我的妹妹成阶级敌人吧,所以必须把他们弄回来。”吴嗣珍说:“只要你能保证,以后不要叫人去斗争你姨妈,我保证把你两个妹妹叫回来。”
盛成厚说:“斗不斗争地主婆,要看革命的需要。革命不需要斗争她,我保证不会叫人去斗争她的。”吴嗣珍说:“就你六亲不认?那天开斗争会,那个团支部书记石龙全,不是说石君文和你姨妈是亲戚,还问严有鱼知不知道,你那天没听见?”盛成厚懵懂的问:“石君文和石龙全,跟姨妈家是不是亲戚?”
吴嗣珍说:“搞不清楚,反正解放前他们有往来。”盛成厚说:“如果上面不指明道姓的批斗姨妈,我肯定不会去弄她,可如果所有的地主富农都要挨批斗,我就没有办法了。”吴嗣珍说:“只要你不是专门去找你姨妈的麻烦就行。”
三
任何一个孩子,当得知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儿女时,都会陷入惊天霹雳中……孩子开始是不相信,而后是想起妈妈对自己的好来。如果不是从妈妈的口中得到确证,石云缘永远不会相信自己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
多少个萧瑟冷清的夤夜、妈妈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为她们纳鞋底和缝补衣服。多少个酷暑的难眠长夜、妈妈坐在床边拿着蒲扇给她们扇风祛暑。多少个滴水成冰的隆冬、妈妈捞起衣服让自己和姐姐,把冻得通红的双手伸进妈妈怀里。妈妈的肚皮揉揉的滑滑的暖和极了,有时自己和姐姐把手伸进妈妈怀里。妈妈被冰冷的手冻的打冷兢,“冷吗?”姐姐问妈妈。妈妈说:“不冷。妈妈心里热着呢。”
只要大哥在家,无论如何都要把她们的手,从妈妈怀里拉出来。小时候,她们恨大哥,不让她们摸妈妈温暖的肚肚。现在才知道,其实大哥是痛惜妈妈。
此刻,亲生母亲来接她们回去。说实话,无论从感情上还是内心里。她都不愿回去。可哪天王学忠被灌大粪的场景。石云缘余悸未消。如果别人这样来整妈妈……天啦……她不敢想下去……十几岁的孩子,如何不被那恐怖的场景吓的六神无主。孩子从心灵深处涌起一个声音:“妈妈……妈妈……我的妈妈呵……”
“不回去,打死也不回去。”无论怎幺劝说,石云情都是这几句话。当你知道有人在出生时,就准备把你扼杀在襁褓里。这个人无论以后如何对你亲近,然而在你的心中,永远都有一个难解的结。女人就不是人么,为什幺要遗弃我们,对那些狠得下心,下手扼杀那些无辜生命的人,石云情很是厌恶。
这些人冤枉披了一张人皮,连畜生都不如。动物还知道保护弱小的生命,可他们却视生命如草芥。这些人简直不是人,她能认这些不配为人的人为父母么。她在心里说:“不,决不。”
四
吴嗣珍理解石云情愤懑的心情。她自己也差点成了“闯天运”的牺牲者。她曾听母亲说过,她能活下来的原因是父亲在她出生时说的一句话:“管她的,当多喂一条狗那么想,饿也把她饿大。”有这一句话。她活了下来 ,凭这一句话,人们也可以想象她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的身高不足一米五,体重不足三十五公斤,体弱多病和小时候的生活不无关系。她也觉得她好像是饿饭饿大的。在她的记忆里,她小时候的肚皮根本就没有吃饱过,成天只知道饿。
人们的思想重男轻女,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没有多少人家看重女孩儿。出嫁的女人,生不出儿子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丈夫嫌弃婆婆白眼,终年累月受不完的气。她自己也是女人,她真忍心抛弃自己的骨肉么,那是迫于无奈呀。一个做了母亲的人能深有感受,在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后,见着那手舞足蹈的小生命,听着那充盈生机的呐喊,母亲的心瞬间就陶醉了。会有一股电流从心田流过,那愉悦的心情只有母亲才能享受。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有多少母亲能忍心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那是拿刀在切割她的肌肤……
孩子在自己妹妹家,心里虽然有些苦涩还是无甚牵挂。可现在妹妹自身难保,如果因为石云情和石云缘不愿回去,惹起盛成厚叫人来灌大粪,自己这一辈子就罪恶难赦了。石云缘经众人劝说,虽然心里极不情愿,在盛成龙的柔声解劝下沉默不语。只石云情始终还是摇头拒绝。
五
“孩子,看在我和你母亲是亲姐妹的情分上,你回去吧。如果因为你不回去,他们来斗争你妈妈,你叫我怎么办?你们以后还是叫我二妈,叫你妈妈还是妈妈,你们连名字也不用改。我不计较这些。只要你妈妈平安,我……”
吴嗣珍停了停又说:“是我对不起你们,也许你妈妈知道我们女人的苦衷,我有罪,我对不起你们,我……”吴嗣珍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她停了很久又说:“一个人在阳间做的事情,阎王在阴间看得清清楚楚的。这辈子命苦,前世作的孽太多,这一辈子又作孽……”说着说着她跪了下来。盛成龙疾步跑了上去,拉着吴嗣珍说:“妈妈,你别这样。”石云缘拉起吴嗣珍说:“二妈,我们……”石云情泪流满面,转身抱住吴嗣石,喊了一声:“妈妈”而后嚎啕大哭。
孩子们要回去了,吴嗣石收起她们日常换洗的衣服。这些日子,连着熬夜给她们赶做的布鞋。孩子们走时,她只是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着石云情和石云缘要走出西偏院的门口,吴嗣石只觉眼前金星闪动,天空旋转起来。眼睛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身子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耳旁恍恍惚惚响起孩子们:“妈妈,妈妈……”呼喊的声音。明知道事情要发生,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吴嗣石还是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