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被几个凶神恶杀的民兵,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叼在手中,反剪双手捆绑起往黄桷树上吊。 黄角树上吊着十几个大人,地面上有民兵在捆绑被抓去的大人,还有大人被反剪双手押往黄角树下。目睹这场景,石云飞不由得生出几丝恐惧来。细想自己并没有干坏事,却要无端遭受惩罚,几丝恐惧变成了无比的愤恨。
仇恨的种子在生根发芽,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国民党真能再回大陆,老子一定去求国民党,杀死你们。正当石云飞恨的咬牙切齿时,突然听见往树上挂他的民兵哎呀了一声,快要搭上树的绳子滑了下来。接着,抓着他反绑在背后的手的人也哎哟一声,丢下了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脑壳,摸出一手的血来,随即惊慌失措的大声喊:“哎呀不得了!不得了!阶级敌人开枪了!”
当人们发现那小孩儿,发现了是那个和石云飞差不多的小孩儿,用弹弓在打那些捆绑吊他上树的民兵。那瞬间,石云飞不知道对那个小孩有多佩服,油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后来却听有人说他是严有鱼的儿子,这有些让石云飞不明白了,儿子怎么和老子作对?石云飞对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感激他又在心里恨他,感激他因此免了吊上树的痛苦,妈妈也因此逃脱了被吊到树上的厄运。恨他,是因为他是严有鱼的儿子。
二
没想到在改土连,石云飞见到了这个曾经帮助过他家的男孩子。他原来也是荔枝村的人,老汉死了以后,妈妈嫁给了严有鱼。后来随妈妈去了五星,认识他的人喊他大烟杆,听说原来他老汉姓赵,他原来的名字叫赵朝林,妈妈改嫁的时候他还小,随即改了名叫严进林,他还有个弟弟人称小烟杆,原来的名字叫赵朝国,后来改名叫严进国,听说赵家还有个女孩子,石云飞不认识。石云飞对严有鱼恨之入骨,知道严进林是严有鱼的继儿子,心里便升起了几丝隔膜,原本的感激之情也减少了许多,时常在心中提醒自己不能和他走的太近,因为他是仇人的儿子。
云行有和严进林严进国常给人们胡乱吹嘘,说城市里发生的奇闻怪事。每当这时候,石云飞总是坐在一边独自读新华字典,有时也看。一天听严进林说:“城市里正搞文化大革命,市长区长还有学校的校长全遭红卫兵批斗。当官的全被弄来啄老壳,戴上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走资派三个大字,斗得哈Bī龊龊的……”
石云飞从报纸和广播里知道,为了防止走资本主义道路,防止中国成修正主义,防止中国改变颜色,整个中国都在搞文化大革命。一些大得不得了的干部,国家主席,曾经南征北战的元帅,一些省长市长,石云飞不明白中国到底怎么啦?石云飞不相信,那些将军元帅会是广播报纸上说的叛徒特务走资派。如果他们真是坏人,中国的革命能成功么?这只是石云飞心里想的,却不敢也不可能对别人说。至于谁当省长谁当市长,谁当革命委员会的主任,与他没多大的关系。他只担心母亲和自己这一家人,别被牵入革命的旋涡,就谢天谢地了。
三
改田改土民兵连,名字响亮。实际上是各生产队抽调出来的年轻人,龙蛇混杂。大队选择一个荒山坡,响应号召学大寨,云造梯田,应付上面来人检查。做的是一些难见效益的活路。至于以后能种出什么庄稼,这和来干活的人无关。来干活的人干了活得不到效益,工分还要回各自的生产队分配,来干活的人许多都是磨骨头养肠子混工分。
除了为数不多的积极份子,没几个人自觉自愿的拼命干活。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懒一点的连钟也不想撞。盛成厚是很少来工地站一站的。只江惜河很带头。只要休息和上班的钟点到了,就自觉自愿的去摸到手锤錾子,叮叮当当的敲起来。有人见江惜河开始干活了,也只好跟着去,有的人就不以为然,谈天吹牛晒太阳,像不知道该干活了似的。江惜河只是自己做,不喊别人,即使他喊,很多人也不会听他的。
干部们没有办法,就给每个组队规定任务,采石组的人三个石头算一个工。只要你开采出三个石头,你就可以得一天的工分。一日,民兵营长盛成厚,来验收严进林他们班开采的石料。严进林跟在他后面,点完石料后盛成厚走了。严进林招呼大家说:“别干活了!别干活了!我们可以玩耍三个月了。”大家不明所以。
严进林说:“狗日的盛成厚不识数,他从一数到一百,一百以后就有一块加十。一百一,一百二,一百三的数。一千以后又一千一,一千二,一千三……数了三千多块出来,我们三个月的任务都完成了。你说笑人不笑人。”采石组的任务完成了,战士们不再开山采石头。每天还得按时来,做完早请示后就分散开来晒太阳。谈天说地吹牛皮,只等收工的哨子响了就蜂拥下山。
四
说起民兵石云飞算是滥竽充数,按照农村社会阶层的分析,他连参加群众专政大军的资格都没有,哪里还有资格当民兵。自从纲举目张狠抓阶级斗争以来,石云飞就成了另类,想积极进步的人就不肖和他往来了。任务没完成以前,他只低头认真开采石头,很早就听说要评工记分了,他想只要自己开采出来的石头符合规范,数量还比别人多些,人总是有眼睛看的见的,天天在喊同工同酬,干的和别人一样的活路,工分不说比别人多,最少也该和自己同龄的人一样吧。现在任务完成了,人们都坐着摆龙门阵,他要再去打石头别人会说他假积极。只好摸出新华字典当书读。
云行有说:“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从前有一个傻女婿,丈母娘叫他去称挂面,对他说:‘你把挂面称回来,看见水冒气泡,水就开了,你就把挂面下进去,我们今天来吃你煮的面。’那傻女婿路过冬水田边,看见冬水田里的水,往缺口流下时冲出很多气泡,于是就把挂面全倒在水田里,回家来丈母娘问他:‘你称的挂面呢?’傻女婿说:‘倒在水田里了。’丈母娘说:‘你啷格把挂面倒在水田里?’傻女婿说:‘你不是说水冒泡就下挂面吗,那里的水冒了很多泡,我不把挂面下在那里又下在哪里?’气得丈母娘直跺脚,你说这女婿有多傻。”
“你这个笑话不好笑,我来讲一个给你们听。”石云飞把新华字典收起来放进荷包里。说:“从前有一个人喜欢写诗,有一天晚上歇客栈,突然听见隔壁有人说:‘一首’他想隔壁也有一个诗人,突听隔壁的人又说:‘又一首’他想隔壁的人真行,一会儿就作了二首诗。突然隔壁的人大声喊道:‘哎呀又一首。’喜欢写诗的人想这个人一会儿功夫就作了三首诗,明天一定去拜访他。第二天,他去敲开隔壁的门说:‘先生,你昨晚上一会儿功夫就作了三首诗,我今天特意来拜访你。’隔壁的人说:‘我那里会做诗哟。’喜欢诗的人说:‘昨晚上我听见的,你一首一首又一首,一共是三首诗。’隔壁的人说:‘哎呀你误会了,我哪里是做诗哟,我是拉肚子,屎敷到了手上了。’原来他是把别人的一手屎当成了一首诗了。”
严进林说:“我来给你们摆荤的龙门阵。从前有一户人家的女儿很傻,有一个人想打傻女的主意。有一天趁傻女的父母不在家,他去给傻女家盖房子。他穿一件长衫子里面不穿裤子,那东西吊起一甩一甩的。傻女问:‘师傅,师傅,你那吊起的是啥子?’那人说:‘是牛牛。’傻女问道:‘牛牛吃啥子?’那人说:‘牛牛吃尿尿。’傻女说:‘你下来我屙点给它吃。’那人说:‘屙的它不吃,它要自己钻进去吃。’傻女说:‘你下来我让它钻进去吃。’傻女的妈回来后,傻女给她妈妈说:‘今天有一个人,小肚子下面长了一条牛牛,他说他的牛牛吃尿尿,我让它钻到我那里面去吃尿尿,吃得好安逸。’她妈说:‘傻女也,你被**了大嘛。’傻女说:‘日妈你才被**了哦。’你们说这俩母女哪个傻。”
五
小伙子们吹得正起劲,盛月桥走起来说:“你们还摆得闹热呀。”云行有说:“一个人三块条石的任务我们超额完成了,不摆龙门阵做啥子。”盛月桥说:“别吹牛了,现在评工记分,大家集中拢来。”
评工分是自报公议,全劳力定为十分,评分标准:一是政治挂帅。二是劳动态度好。三是劳动好。云行有,云行国,严进林和严进国都是年轻人,距离全劳力还有差距,以前在生产队就是八分。这回还是自报的八分,群众评议还是八分。
石云飞以前在生产队,工分评的比别人低。那时自己对种庄稼,确实很多不懂,人又小,工分低无怨言。现在来改土连干活,下达的任务完全一样,自己总是认真完成,按理应和别人差不多吧,也跟着报了个八分。
评议的时候盛月桥说:“石云飞就得不到八分了,首先的一条政治挂帅,地主富农能政治挂帅么,那是不可能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可能和我们一条心。哪怕就是看见他表面干得汗流浃背的,那也是表面现象,骨子里他一定在盘算着如何偷尖耍猾。你们没有听严有鱼说么,这就是阶级斗争。所以对他们这样不可能政治挂帅的人,首先要打个对折,我建议还是和以前他在生产队评的一样,就评四分吧。”
副连长江惜河说:“别评这么少,人家也要靠工分吃饭,以前在生产队评的就不怎么合理,又是很多年前评的了,现在人家已经长成小伙子了,再说这次评了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又评,我建议还是评八分。”
盛月桥说:“江惜河你要注意你的阶级立场,莫把屁股坐歪了,杜尹霞你是晓得的,她就是敌我不分,现在各人脱不了手了。”盛成厚说:“我看石云飞做事情还是可以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我看还是可以教育好的。我看过他开的石料,方方整整的,比有些人还做的好些……”
严进林问他道:“比哪些人做的好些?”盛成厚说:“你才来几天,我又没有说你。”云行有问他道:“那你说的哪个?”盛成厚说:“我,没有说你,我,不说了。”江惜河说:“你们大家说吧,评多少分。”他又小声咕噜了一句:“反正做人得凭良心。”盛月桥说:“不行……不行,只能评四分,这是阶级立场的问题。”石云飞没有争辩,他知道争辩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