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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红萝卜蜜蜜甜,看倒看倒要过年,娃儿要吃肉,老汉没得钱……”这是一首颇为流行的童谣。官场文字首发日子殷实的农家,过年过节煮点腊肉炒点回锅肉,切点香肠瘦肉包,一家人大细娃儿都换上一身新衣服,那就是过年了。
    吴嗣石倾其所有为孩子们缝制了一身新衣,特地为两个婴儿也缝了花衣服。她把从知稼轩里带出来的旧衣服找出来,选了一身淑静的衣服穿在身上,毕竟过年了。
    堆屋四周都是农田,这里的地势稍高一点。形状似一个大土堆坐落在田中央。土堆上一明一暗两间茅草屋,这里就是吴嗣石和她几个孩子的家。
    吴嗣石像灰尘一样,被从那座叫知稼轩的地主庄园里,扫了出来。没地方安身,娘家不能回去,妈不可能让她进屋,这里还算石家最后的财产。
    农具杂物以及石家所有的东西,都被贫下中农分光了。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吴嗣石始终没有弄明白,石家的所有财产,并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也不是巧取豪夺、霸占别人的,就是那些田产,也是公爹和公爹的父辈们,用节衣缩食积攒的钱,从别人手中买来的。土地都是愿买愿卖公平交易,没谁强迫谁,怎么就成罪恶了?当地流传着许多石家辛苦创业的故事,人们都说要想存钱要节约,要想致富要勤劳。可为什么勤劳创下的财产,要被别人当作浮财分光?吴嗣石不明白。
    二
    吴嗣石无栖身之处,被迫来到这空荡荡的茅草房。只好四处去寻觅来点稻草,打算自己和孩子就在稻草上安歇。没想到夜幕降临时,几个人搬来了一张老式架子床、一张饭桌、一个衣柜、一个碗柜、几根凳子、一些铺盖和床上用品、一些衣物和日常生活的锅碗瓢盆。
    问起才知道,搬来的这些东西,都是石家分出去的浮财。几个人是在夜幕的掩蔽下搬来的,好像躲避着谁怕被人发现似的。吴嗣石说不要,几个人问三不问四的只管往屋里搬。吴嗣石连声说不要,几个人也不发一言,安放下搬来的家具后扬长而去。
    吴嗣石想搬回去还给他们,大的东西她搬不动,小凳子又需要,想想是原先自己家的东西,也就留用了。幸好有这些东西,她这个家才成了一个家。不然孩子们只有睡稻草上了,铺的盖的也还只能是稻草。身上穿的还不知道从哪里来,幸好他们送来了。
    三
    屋外是一块晒坝,晒坝四周是几块种着各色蔬菜和胡豆麦子的干田,再外边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冬水田。远处,农家院落星棋布的映现在葱郁的竹林中。“叭……叭……”几声稀落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乡村的春节冷清清的,吴嗣石双手各抱一个婴儿站在地坝边,让孩子晒太阳。
    冬日的阳光暖暖的,两个婴儿躺在她怀里,脸儿红红的,东张西望地探看这新奇的世界。多可爱的孩子呀,本来她只是孩子的姨妈,可现在却要给孩子当妈妈了。姐姐说以后给自己的儿子当媳妇,那敢情好,亲上加亲,只要孩子们愿意,那可是件好事儿。姐夫的心真狠,不是去的巧,两个孩子可能就没命了。
    她不知道哪个先出世,她只能按她们的自身重量,谁重谁是姐姐。她在心里盘算着,姐姐给大毛做媳妇,妹妹给二毛做媳妇……“妈妈……妈妈……把妹妹甩了抱我……抱我……”毛二摇摇摆摆地走来嗲声嗲气地说。“甩到哪里,”妈妈故意逗他。“甩到坡下搭死……”毛二说。妈妈笑着说:“妹妹二天跟你当媳妇哦,你长大了不要媳妇啦?”毛二说:“我只要妈妈,不要媳妇。”“不要搭死……恁乖的妹妹……二天跟我当媳妇的,我要媳妇。”妈妈问毛毛说:“你要媳妇来做什么呀?”毛毛说:“不是说了陪妈妈睡觉的吗?还问……”毛二说:“我陪妈妈睡觉,不要你的媳妇陪妈妈睡觉。”毛毛对毛二说“妈妈抱妹妹,来……我抱你……”毛二说:“你抱不动……”毛毛说:“抱得动……”毛二说:“抱不动嘛……”毛毛使劲儿抱弟弟,终因力气小抱不起来。毛二喃喃道:“我说你抱不动嘛……”
    四
    看着眼前的几个孩子,吴嗣石的心沉甸甸的。孩子是你要他而不是他要你,无论你是虐待他还是呵护他,他都只能默默承受。要抚养他们,最少要让他们感觉自己生活幸福。可一个年轻女人,要让身边的几个孩子生活幸福,那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生活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孩子小什么也不懂,看见什么喜欢的东西就要,肚子饿了就要吃,不然就哇哇大哭。这些年,吴嗣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前几年,吴嗣石也有绝望消沉的时候。如果不是有人暗地里帮她,也许她很难挺过来。这么多张嘴要吃要喝,难哦……吴嗣石很久才弄明白是谁在暗地里帮她。那时候,没有人到她们家里来,好像来了会沾染上什么东西似的。
    当时她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整天混沉沉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可让她奇怪的是:土改留下的几块田里,却有人默默地帮她家干活儿,地里该收的给她收回来悄悄地囤在地坝里,该种的悄悄地种上。开始,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后来才知道是她们家原来的几个佃户干的。
    就是这股温暖人心的情意,让吴嗣石觉得天下还是有好人的。也使她的心从别人认为的这个罪恶家庭的阴影里解脱了出来,觉得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该当好好的活下去。自己没有罪,孩子们也没有罪,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五
    “你们……这……。”吴嗣石发见他们时颇有些惊诧。“大小姐……我们……我们想帮帮你……”骆海忠束然道。“不能这么喊,要倒霉的……现在兴喊同志……”徐应山说。“我喊表妹行了吧,四川人竹杆亲,串来串去我们都是亲戚。”骆海忠说,“说起来我们还真是亲戚也。”徐应山道;“就喊表妹吧,以后我们会来帮你的。”吴嗣石问道:“就你们三个。”许应山说:“还有扬海云。”吴嗣石不解的说:“要做你们怎么不白天来啊,夜晚看的见?”骆海忠说:“哪个敢白天来哦,他们也许敢,我可不敢,我的成份也不好,因为租你们的土地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两个丘二,这回评成份硬说我剥削,幸好土地是租的你们的,才把我评成佃富农,虽然是团结对象,可离打击对象就差那么一点点了,万一被他们晓得我来帮地主种地,恐怕……他们敢来,大白天的我也不敢来。”张光银说:“喊你不来你偏要来。”骆海忠说:“我不来可对不起我的良心。”吴嗣石说:“你们可以白天来啊?”骆海忠说:“他们也都是评的富裕中农,离阶级敌人也只差一点点了。”张光银说:“都是那些年吃你们家的饭做自己家的事情,因此节约下来的钱,哪个晓得日子过的好点的人会是坏人啊。那些吃喝嫖赌败了家的,反而是好人了。”许应山说:“哪个人愿意穷一辈子哦,可是……”他叹了口气又说:“石金山是好人啊。”张光银说:“好人不得好报,恁么好的人落得如此下场。”
    六
    几个人议论起现今是好人的贫下中农来,别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可这个地方的贫下中农,有几个是因为疾病陷入贫困的?有几个不是好吃懒做?有几个不是赌博?张国全、蒲妖言、盛月桥、不都是把祖辈留下的田产输光了,评成份的时候没田没地成的贫农么?谁不想当有钱人?只是没有哪个能耐,可谁会想到惹人羡慕的有钱人会一夜间沦为狗屎堆,沦为众口唾弃的坏人。
    吃喝嫖赌抽,那些五毒俱全的在人们眼中的败家子,居然会成为趾高气扬的好人。而且还可以随意摆布,那些已经沦为坏人的人的命运,可以随意支配和瓜分别人的财产,甚至可以彻底的让这些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好人就这样掌握着坏人的生杀大权。
    这一突然的变化,很多善良的人根本搞不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也根本不明白这其中的深奥的道理。本地的人知根知底,谁不知道谁啊。听着几个人的议论,吴嗣石也在想,应该凭什么,来判定一个人的好坏。从古自今都认为,不贪不占不坑蒙拐骗,不杀人放火强奸抢劫,勤勤恳恳凭劳动吃饭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是好人反而成了十恶不赦的坏蛋。说这样的人是坏人的人讲出来的道理条条有理,主要说是因为他们剥削了人,说剥削有罪,而且罪该万死。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请了人帮他们做了事情。可请人做事情也给了报酬的呵,没有谁强逼谁,价钱都是双方事前讲好的,事后也一分不少的给了人家。而好些被剥削的人巴不得你天天请他,天天剥削他,因为被剥削可以天天好吃好喝还要给工钱,工钱少了自然是不干的。
    吴嗣石真不明白请人做事情的人,按照约定付了工钱又有错在哪里。虽然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吴嗣石突然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会夜半三更偷偷摸摸的像做强盗似的来帮她做事情了,吴嗣石知道这事情一旦败露或者有人追究,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七
    吴嗣石不想让他们受牵累,好言好语劝他们别来了,可来的人哪里肯听,吴嗣石总提心吊胆的,担心来做事情的人也担心自己,日子过的真有些胆战心惊……还好,几年来都平安无事。
    这几个人吴嗣石都认识,骆海忠住在死狗湾,徐应山住在文昌庙,张光银和扬海云住在白坟堡。这些年,都是这几个人在暗地里帮吴嗣石拾掇庄稼,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长了还是有些人知道了,但人们并没有说什么,也许是解放前这里的许多人都受过石家的恩惠。
    日子长了,有时白天他们也来帮忙了。吴嗣石的心总还是悬吊吊的,不说寡妇门前事非多,自己可是地主婆呵,万一有个什么,自己和孩子遭难不说,还会牵累这些好心人……人终得靠自己。公爹在世时她也下田干过农活,搭田坎修田边田脚,自己也干过。那时候是图好玩……唉……开了年要准备春耕了,犁田耙田自己是干不了的,先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了。再找一个人帮忙犁田耙田,自己也可以跟着学。苯鸟先飞,过了年早点动手。
    可是找谁来帮忙犁田耙田呢,一个过日子没有男人支撑的女人,她真不知道该找谁来帮她和教她犁田耙田。来她家帮忙的那些人,都把她当成什么也不会做的大小姐。她曾经去要他们教她,几个人不但不教还取笑她。说她要能学会犁田耙田,他们以后耕地就不用牛了。
    再说找人教犁田耙田不可能晚上来教,晚上怎么学习呵,可白天又谁敢来呀,吴嗣石真有些束手无策……蓦地,她想起了娘家的哥哥和弟弟。公爹在世时,虽然和大哥有些隔膜,可公爹出事以后,大哥则来往的勤了,每次来总是对她嘘寒问暖,好似对妹妹的生活颇为关心。到底是兄妹呵,喝过一个母亲的奶,总还有血缘亲情。
    最近虽然不见大哥来了,也许找他帮忙是不会拒绝的,即使大哥不愿意来也可以请弟弟呵,吴嗣石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些。母亲的生日快到了,就回去找大哥来帮忙。妹妹找自己的亲哥哥来帮忙做事情。不可能算剥削吧?如果这也算剥削?找来做了事情也犯法?吴嗣石也就真无能为力了。
    这么些年了,母亲对吴嗣石的态度也改变了些,毕竟孩子是娘身上的肉啊。大哥吴嗣礼张罗要给吴嗣石重新找个人家,母亲也没有公然反对。只是吴嗣石坚决摇头拒绝时,母亲才开口说话。“都这样子了,还嫁啥子人哦,各人辛苦点,把几个娃儿盘大了算了。”大哥冲着母亲吼:“你晓得个屁!新社会了,没得男人找个男人又不希奇。你不帮到说,还这样那样的。”母亲愤愤然说:“晓得你没安好心!”吴嗣礼说:“我啥子不安好心?我能得到啥子好处么?黄泥巴糊灶,好心无好报……”吴嗣石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也没有人和她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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