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沧崖之雪(1)
老者闻言身躯微颤,半晌之后撤下风帽,风烛之颜曝露在月光之中,脸上犹自带着一种霸气的笑意。虽然他已年逾六十,然而脸上威严仍在,让人不敢小觑,老者低头注视着棋局,仿佛纵览天下,执子挥戈。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人会是曾经权倾一时的宰相严嵩。因为不久前,严嵩在江西老家病死的消息才刚刚传开,被海瑞以及七王爷揭发罪愆后,嘉靖皇帝龙颜盛怒,查抄严府,削去严嵩官职,将其贬至江西老家,时隔不久,传闻严嵩病死榻前,他生前谄媚弄权,谋害忠良,死后自然是招万人唾弃,所以他的死讯,却是深受其荼毒的老百姓的喜讯。
只是一个原本已经死去的人,却突然出现在洛阳的庄园之中,未免太过诡异。
严嵩毫不在意地道:“至少老夫尚有一口气在,终有一日会东山再起。天意又能奈我何?”
冷寒碧放下棋子,面上略带讥笑之色,看不出喜怒。“相国大人不愧是一国权臣,虽然举家被抄,却还留有足够的资本图谋大业,只是大权已失,纵有资财,却如同猛虎痛失一翼,相爷还是要苦心孤诣。”
严嵩却笑了笑,神色不动,“所以老夫才找到了魔尊大人,共谋天下。今后还要仰仗冷公子之力,或许,这也是令尊乐意看到的结果。得公子之力,由胜千军万马。”
冷寒碧幽深如泉的眸子里忽地一声冷笑:“相爷过奖了,家父之所以会和相爷合作,还不是看重相爷手中握有百年前战国时期公输家族所著的机械制造宝卷《营造法式》。只可惜相爷所拥有的也并不完整。”
严嵩道:“即使是残卷,对贵派也是益处多多。老夫知道,贵派多年来一直在寻找这本书。”
冷寒碧道:“相爷倒是所知甚详细啊。”
严嵩道:“谋其高位,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话锋一转,道:“老夫持以贵礼,望诚心相交,可公子却似乎有欠诚意,老夫的见面礼恐怕是遥遥无期了。”
冷寒碧沉默良久,忽地冷笑一声:“我已说过,天意。段晨浩的人头,只不过是寄住在他的脖子上,终有一日,本公子会将他的人头双手奉上。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相爷若真有诚意,就该拿出些耐心才是。”
提到段晨浩,严嵩忽然目露恨色,手指紧攥,那枚碧色通透的戒指忽然在他枯瘦的手指上勒出一道青痕。“若非那姓段的小狗,老夫今日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年轻人轻狂自负,老夫就要让他知道,这样的代价,是要用命来换的。”他忽然又露出了阴郁的笑容,望向沉默的冷寒碧,眼中若有深意。“不过听说冷公子与那段小狗也微有嫌隙,他可以说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就依公子所言,老夫再多一些耐心便是。”
冷寒碧知道严嵩言语所指,不由得微微蹙眉,目色更寒。他一贯不喜欢别人言及他的私事,心里微有不悦。墨眉一轩,猝然问道:“不知洛阳城里有何风吹草动,竟让相爷从江西赶来?”
严嵩道:“还不是前些时日南郡王因丢失饷银而服毒自尽,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幕后之手是谁。南郡王世子弘德王已被锦衣卫二当家护送来洛阳,相信公子也有所耳闻。”
冷寒碧眼睛一亮,淡淡笑道:“相爷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抓住弘德王,将其变成掌上傀儡,再道出嘉靖陷害弘德王之事,让其民心尽失,届时相爷大可打着弘德王的旗号,拨乱反正。”
严嵩愣了愣,饶是他老谋深算,却还是无声地抽了一口气,眼前的墨衣少年,孤傲而冷峻,却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仿佛通晓读心术一般,轻易就读出了他内心的想法。
一瞬间,严嵩竟然轻微颤抖了一下。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这个墨衣少年的身后,忽然张开了一双黑色的羽翼,包裹了他冰冷的笑容。
严嵩骇然低头,却被冷寒碧的目光深深吸引。
那是漆黑的、不带有任何感情se彩的瞳仁,任何目光都会深陷其中,仿佛连希望都无法兴起。那仿佛是上古神魔的毁灭之瞳,虽然宁静沉着,却充满着残酷的杀戮。
那一刻,严嵩真的打心里开始对这个少年魔君产生了一种恐惧。
冷寒碧道:“相爷就这么有把握、可以利用那个少年作为傀儡吗?听闻南郡王与宁王一向叫好,或许宁王会插手此事也说不定。”
严嵩咬了咬牙,眼中怒火滔天。宁王,才是将他打入深渊的罪恶之手。严嵩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神色,近乎诅咒般低语:“宁王,就让他再嚣张一阵好了。倘若他真的插手此事,那就不得不在帝都方面动一动脑筋了。虽然老夫失势,可是却也在暗中培植了不少力量,加之有贵派相助,我的计划想要实现也并非难事。”
冷寒碧皱眉吟哦:“计划,相爷真是思虑周密,只是若时机不对,任何天衣无缝的计划都只是纸上空谈。”
严嵩用干枯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细长的双眼半眯,犹如狠厉的鞭子。“眼下正是一个好时机,小儿世蕃一直潜伏帝都,获知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足以牵动时下政局。”
冷寒碧疏淡的眼眸终于光芒一闪,来了一丝兴趣,好奇地问道:“什么秘密。”
严嵩仿佛卖关子一般,低低说了四个字:“空桑国主。”
几个时辰后,一顶轿子悄无声息地在垂杨紫陌间穿梭,犹如暗夜之中通往幽冥洞府的鬼魅。轿中穿着富贵的老人抚摸着受伤的猫儿眼戒指,满意地笑了笑。
然后,握住了手心,似乎一切已经尽在掌握。
一枚白色的棋子便在他的掌心化为了齑粉,夜风一吹,便飞散无踪。
石桌上,沉香散成了袅袅青烟,织入夜色中。
冷寒碧复又重新审视那盘棋,眉宇间忽然现出了刀刻一般的痕迹,袍袖一挥,拂乱了棋盘,黑白棋子争相滚落在地,撞击之声清脆悦耳,竟似下了一场琉璃雨。
“这是东瀛进贡的冷暖玉棋子,公子就这样胡乱地拂在地上,岂不可惜?”
袅娜的清音犹如夜色中升腾而起的水汽,朦胧而飘忽,犹如连绵山黛间一抹微愁的雨意。
绿衣女郎缓步而来,纤腰微弯,俯身拾起了满地散乱的棋子。纤长揉白的手指几乎与白色的玉棋子同色。
“绿姬,起身,这些都是下人该干的事情。”冷寒碧轻轻抬手,绿衣女郎便微笑起身,将玉棋子仿佛棋盒之中。
“对公子而言,绿姬本就是下人,自当竭尽全力服侍公子。”绿衣丽人在月光里轻轻微笑,美丽得仿佛一尊玉制的雕像。水袖轻罗的纱衣,淡绿色的春衫衬着雪色肌肤,愈发显出纤腰不堪一握,弱不胜衣,一种冰清剔透的明净,宛如弱柳含苔,绿黛烟罗。
“你知道在我眼中,从未将你当做下人。”冷寒碧的眉头缓缓舒展,望着满园枫叶,还有枝头轻颤的木槿花,缓缓起身,掠过小桥,步入楼阁之中。
脉脉轻寒上小楼,晓阴无籁似跫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冷寒碧打开朱漆盒子,手掌拂过盒中的白玉雕像,眼中闪过一丝叹息的神色。他忽然有些后悔,若是那个夜晚,他可以拉住她的手,将她拥在怀中,她便不会离开。
可是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小蝴蝶在自己的指尖展开双翅,翩跹飞远。
那个女孩的心如同水晶,澄澈透明令人一眼看穿。然而,他的心却是沉郁而黑暗的,甚至不配去猜度她的那种单纯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和她永远都站在天平的两端,永远都无法靠近。
天堂和地狱的距离,是他终其一生也无法逾越的藩篱。
绿衣女郎幽幽道:“是绿姬无能,未能完成任务,刺杀段晨浩,还请公子责罚。”
冷寒碧道:“算了,他未被你的血影牵魂萧索迷惑,也该他命不该绝。就让他再多活些时日好了。本公子不信,他每次都可以这样好运。”
冷酷的话语中夹杂着淡淡的仇恨,手指不自觉地握紧。
绿姬道:“公子一向将情绪隐藏的很好,可是绿姬却看出了公子的怒意。还没有人可以影响到公子。”眼睫微垂,明眸渐渐暗淡,心事的阴影越来越重。
冷寒碧却丝毫不怪罪她的诘问,很平静地道:“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人可以完全独立,总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会情不自禁控制人的思想和情感。就算是我,也不会例外。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脱离情感的掌控,或许这就是人和神的区别。为了一些无妄的执念,逐渐失去自我,直到彻彻底底地失去。”
此刻,这个倨傲的少年仿佛微微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似是默然,眼神苍凉如夜。
那一刻,他听见了命运的齿轮碾过天际,无声地宣判了他的命运。
永远只能仰望,伸出双手,却无法触摸。即使是虚幻的光,落入他的指间,都会变成融化的雪。因无法承受他的黑暗,而化为劫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