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

    夜色微凉,宫门外,张涛一副“我刚睡着爬起来倒不要紧,可侍郎您何苦哇”的表情,道:“侍郎,您这身是怎么弄的?您什么事,非要半夜折回来见皇上?”
    “要紧事。请替我通报。”我道。
    “唉。”张涛怪为难的,“侍郎,您也知道,都到这个更点儿了,皇上……”
    我知道。他大概在哪个妃子的热被窝里吧,没有义务见我。
    撩开袍子下摆,我跪到地上:“皇上什么时候出来都可以。臣在这里跪等。”
    “哎哎侍郎,您快起来!您这不为难小的吗?您也知道,照规矩,没报准,外官不得进宫门,可这更点儿……您要不,先回去等?”
    “不,臣就跪在宫门这儿。方便时,请帮忙通报吧。”我一字字道。
    “唉唉……”张涛连叹几声,看看劝不动我,折身进去了,一路摇头。
    受伤的腿跪在地上,不太好受。但是我没办法。
    我不太知道大狱有多可怕,但如果厉祥把我扔进去的地方,算是“大狱”的一种,那么,我不希望任何人呆在哪怕有一点点像它的地方。更何况,陈大勇、九娘、侯英都亲口向我证实:丁贵可能快要死了。
    我不是多么高尚的人。他人的性命跟我的腿伤相比,当然是我自己的腿伤比较重要。何况丁贵本来就跟我有仇。我有一千一百个理由回府养伤、睡觉,并要求捉拿陈大勇和九娘,还我一个公道。
    我也确实想要他们还我一个公道。血淋淋的一刀总不能白砍吧!
    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现在是有一个人在大狱里,而且只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进了那里,据说随时可能死掉。这种事我不能忍受。无论怎么说……就是不能忍受。真是没办法的事。
    腿从麻木跪到疼痛、又从疼痛跪到麻木时,我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季禳,没有戴帽子、没有穿正装,只是随便披了件袍子,大步走来。有人跟在他后面,急促的汇报了什么,然后退下。
    他站在我面前,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你这样,是逼朕出来见你,是不是?”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我摇头答道:“臣有罪之身,不敢不跪。”
    “你有什么罪?”季禳声音里终于动了气。我可没力气跟他斗气,只是一字字慢慢道:“听说有一个人因为臣的缘故,陷在大牢里。如果他死,臣就犯了杀人之罪。”
    季禳双手扶住我的手臂:“起来。”
    我想起,但是失血过多、再加上疲倦,精力不济,挣扎一下,没能站起身,只是靠在季禳的怀里。他怀里的香味,稍许甜了一点,是脂粉香吗?我忽然想哭。
    “他半夜找大臣敲诈勒索,此罪非小,如不严惩,还成什么规矩。”他道。
    “可是……”
    “如果这样都不惩治,朕不在京城的日子,别人再来找你的麻烦怎么办呢?”
    “你不在京城?”我抬头看他。
    “嗯……开战后,朕想到前线督战。”他不知为何有点儿尴尬。
    御驾亲征?这么突然?“那、那臣要在军队中做什么事?”喂,我从来没打过战啊!对战争唯一的认知都是他教我的,哦,还有程昭然那几本书……就这么斤两,我怎么陪他出征?
    “你不用去,就留在京城。”他道。
    “咦?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管后勤就好了。”
    “可是,我是兵部的官员,而且我在朝堂上都说了,臣愿意战死。结果又不去打战,说不过去吧?我怎么样也得披着铠甲到前线跑一圈吧——”
    季禳扶着我的肩,笑了笑:“……昭岂胜铠甲邪?”
    “啊?”
    “总之,你管好后勤就行。这也很重要,明白吗?有你在后方……朕比较安心。”
    “哦……”就在我认识到他对我有多重要的时候,他确要抛下我去亲征。说什么安不安心,其实讲穿了,还是对我没信心吧?因为我看起来,确实不像承担得了打战重任的人。如果,我还是原来那个“程昭然”,他会有不一样的决定吗?
    我忍不住问:“程昭然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唇角翘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昭啊,是个骄傲的人,善良,又坚强。我有时忍不住想:昭懂得温柔吗?她的温柔会给谁呢?”
    他的声音里有点忧伤。这个忧伤,我不应该懂。我到底不是他爱的那个人。我低下头。
    奇怪,从倚在他怀里以来,我一直觉得有某种清凉的气息,从他手掌心向我体内流动,让我的疲乏感渐渐减轻、伤口也不再那么叫人难受。“……这个是……‘真气’吗?”我很不确定的问。
    “随便怎么叫。总之,呆会再叫御医看看,就没事了。你受伤应该不重,对不对?”
    “嗯,啊!”我点头。他好像还是不放心的样子,伸手想触碰我的裹伤布带。他保养得那么好的手指,要碰我这么污秽的布带和裤管,我怪有欠疚感的,正想出声阻止,他自己收回了手:
    “不,朕不能看。现在朕要专心准备出征。你明白吗?”
    他的意思,如果亲眼看到我的伤口,会分他的心?我耳根滚滚发烫,低下头,迟疑着又道:“你真要去亲征?”
    “嗯。昭信不过我?”他唇角翘起来,这一次,现出霸气。
    “不是啦!”我摆手,“你是皇上嘛!晚上三宫六院躺躺热被窝多好——哎,我的意思是,如果在军队里,不只我一个白痴衰鬼有急事半夜想见你,那你就——哎哎,总之我的意思是……”越说越不自在,见鬼!
    他的手温柔落在我头上,揉了揉我的头发:“现在的昭比较可爱。”
    “啊?”
    “刚才,我没有在什么‘三宫六院’,是在御书房处理军务。边境情况有变,北虏内部已经自己发生动乱,朕就是为此,刚刚决定御驾亲征。”他道。
    “哦,那你书房的熏香太甜了点。”我脱口而出。
    “嗯?”他笑笑的看着我。
    丢人现眼!我说的那是什么话啊!我把头狠狠埋下去,恨不能揍自己一拳。
    “下次,朕叫他们换淡一点。”他道,起身,“没什么事的话,朕回去了。”
    “哦……哦,臣、臣恭送皇上。”
    他淡白的背影在夜色中离去,脚步坚毅,我看着,心下不知为何那样难受,叫一声:“皇上。”
    他回头看我。
    “那个……丁贵,如果按法律要处罚,就直接判罚。如果没有的话,就,放了吧?”我道。
    他看我好一会儿:“知道了。”转身离开。
    这是我们正式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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