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我怪躁郁的拔弄着茶盏,用指甲划拉茶托沿儿上那根金线,划过来、又划过去。
“能进御书房议事,是荣耀,知不知道?你那叫什么表情!”季禳从书案上抬起头,道。
“又不是第一次来。”我翻个白眼,继续用指甲尖划金线。
“你!”季禳终于来气了,深呼吸一口,且不跟我计较,埋头去看案卷,看了一会儿,想想还是忍不住叫道:“吵死了,别划!”
指甲划瓷器他嫌吵?我还没肥起胆子狼嚎鬼叫呢!有机会请他听听。我哼唧着收回爪子。
他还不放过我,痛心疾首道:“朝堂上,你支持了朕,现在怎么判若两人?!”
我托头呻吟:“我最好知道自己在朝堂上为什么要支持你啦……”
“什么意思!”季禳失去了耐性,“一句话,你要不要战?”
“战!战不是问题。”我道,“但问题就是战不赢嘛……”
“什么?!”
我抬起头:“其实,说到底,那么多人反对,就是因为还是担心赢不了吧。如果真能赢,谁不愿打?天下哪有那么多汉奸,总是胆小鬼居多。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所以得缩头处就且缩头了。”
我只是将心比心,说几句实在话,季禳却被我说得气咻咻的:“那帮禄蠹!他们身为朝廷命官,岂可怕死!”
我摇头:“皇上,百姓可以谴责官员贪生怕死,您不可以。您不是为了让官员去死才坐在台上的,您是为了让所有人过得更好才坐在台上的!为国家利益,舍生忘死,是官员的责任;尽可能保护所有人,帮国家和人民争取最大的利益,是您的责任。您如果陷官员于必死之局,又怎可谴责他们怕死。”
随着我一句句的说下去,季禳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狠狠一拍桌子:“你这是什么奇谈怪论!”毛笔和本子都跳起来。一个太监正上来续茶水,吓得手一抖,热水溅到身上,疼得呲牙咧嘴的,也不敢叫,咬牙强忍着退下了。我看得怪不好受,离座,跪到地上。
“干什么?”季禳道。怒气犹存。
“天子发怒,臣跪地请罪。”我道。
“你!”他牙缝里蹦出这个字来,袖子一拂,“那你就跪着吧!”回到书案后拿起一本书看,不再理我。
真绝情,我悲惨的跪着。也不知是跪习惯了呢、还是提前带了一对护膝的缘故,这会子跪得比较轻松,可见罚跪这种事,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等我混成了老官员,膝脯头磨出茧子来,一天不罚跪说不定还不舒服呢,嘿!
不过,现在我还没修练到老成精的那种地步,跪久了还是有点难受的。嗯,左腿特别麻也!我偷偷的抬头看看季禳,他埋头看书,好像忘了我似的。那我悄悄往旁边伸一伸腿好了,一秒秒就好,活活血脉——
“嗯?”季禳的头抬起来,发鼻音道。
唉,这家伙也这么铁石心肠了!我郁闷的收回腿。
季禳把书放下去,叹了口气:“起来吧。”一边走到我面前,伸手给我。
我不是面团捏的,我也有血性的!当下想不理他那只手,自己站起来,可是腿一麻,要站立还真是不太利索,只能扶了他的手:“谢皇上!”语调嘛,是有点生硬。季禳摇头:“哪来这么大脾气。”叫我坐下,帮我搓着腿,“你刚才那些话,都哪儿来的?”
呃,天晓得是哪儿啦!我嘟囔道:“心里想着,就说出来了,不对吗?”
“都是离经叛道的言论,以后不准再说!你啊,这一失忆,倒像是蛮荒里打了个转回来。”季禳摇着头。我噤声。我可不是蛮荒里打了个转才来的?真把自己当程昭然,信口乱说,也只是些大道理,毕竟不知具体到细节上如何操作。国事岂可儿戏,皮毛上逞点儿口舌之快,终久无益,如果反而误了大局,不知会不会遭雷劈。前面考虑不周,都是我的错,现在隆重改过:“是臣随口说的。臣错了,皇上恕罪!”
“算了。照你说,打不赢就不打了?”他沉默片刻,道。
我胆怯的瞟瞟他。都骂过我离经叛道了,还叫我说,我哪敢?
“跟朕说说不妨,外面别乱讲就好。”他道。
这倒是真的,任何情况下,只有他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我,而且确实能保护住我。我心下一软,防线尽去:“皇上明鉴!有人欺负时,‘打’这个意思,总要存在心里,悬梁刺股也好、卧薪尝胆也好,忘是不能忘的。但如果实力还不够,那总得赢得喘息时间,装孙子又怎么样?只要每时每刻壮大自己力量,总有一天能雪耻。”我道。
季禳看着我,面色阴晴不定:“主和。这是卖国言论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主和就是卖国,难过道:“如果打得过人家,不打,乖乖把东西送给别人,自然太不争气。可是,如果打不过人家,硬打,岂不是太蠢。还有,如果真的是自己冲上去打,那蠢也蠢得英雄,但两国交战,岂不都是当官的招呼着战士和百姓去打,先受痛、受苦,失去性命的,是战士和百姓啊!如果一点都不考虑这个,只说什么‘打就打,打死拉倒’,这难道也能算英雄吗?”
季禳吁出一口气,抬头:“皇兄没有致力修兵事,国力确实薄弱啊……”我看他那么为难,也揪起心来:“那个、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他出了会儿神,“冬季,北蛮退回腹地休养时,我们没有整合好军队,现在春季,他们仗着草肥马壮,南下劫掠,我们又不得不打。唔,命户部于一条鞭税外再加井田九一税已经来不及,只好叫工部挪银子,人与马倒还可以周转,兵部……”说了几个专门名词,我也不是特别的懂。季禳自己喃喃着说下去,转了几个圈,右拳在左掌上一击:“就这么办!”忙着命张涛叫某某官员、某某官员前来议事,然后歉然对我笑笑:“等办完事,我再跟你细谈。”
“没事没事,皇上您忙您的!”我等不及的告退,“臣不来打扰皇上了。”
“不,你要来!朕喜欢跟你谈事情。”季禳斩钉截铁道。
我张了张嘴,该说什么呢?最想说的话,还是咽回肚里,我道:“工部给事黄光,有些杀伤性新型武器的想法,若能实施,杀敌会事半功倍。皇上若有空时,可以见见他。”
“黄光。工部的。黄东海?”他道,“好,朕记下了。”手掌一阖,陷进龙椅中,沉思着等待他传唤的人,忽对我道,“你对朕说的一切话,到外面,不许再提,一切事由朕来承担,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的主意不是多么正大光明、无懈可击,一旦出了岔子,季禳本可以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说我是佞臣,叫别人杀我泄愤。可他愿意挡在我前面,一切的担子用他自己双肩找下。季禳……我又能为他承担些什么呢?我默默退下。